<自戀的個別樣貌>北捷隨機殺人事件的心理剖析

寓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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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當年震驚台灣社會的事件,隨著鄭捷被處決,成了一個大家心中無法抹除的問號。經過這麼些年,對於他為何殺人,社會還是存在許多的困惑。記得當時的與論多數圍繞在「北捷的安全防護不夠與應變處理機制不良」、「學校處理流程是否有問題,為何無法事先防範?」、「暴力電玩導致他的攻擊性」等議題上,然後在一片的撻伐聲中,法務部速審速決,然後無預警槍決,結束這個事件。

但是,事情真的落幕了嗎?我們真的了解事件是如何發生的嗎?知道要做些什麼來減少類似的事件嗎?如果我們缺乏對於鄭捷真正的理解,那我們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知道。現在要再進一步去理解鄭捷已經不可能了,但我還是希望能從現有的資料去分析與推論一些可能性。

在分析之前我先說明幾件事。第一,關於鄭捷的資料室是參考網路上搜尋的資料,主要是維基百科的內容。第二,這樣的分析是根據二手且很有限的資料,只能是我很個人化的詮釋,不能以真相事實看待。

精神與人格分析

首先是他的精神鑑定報告。

鄭捷經台大醫院精神鑑定結果為[正常,但具有反社會、自戀的人格特質,欠缺對他人遭遇的同理心]。

也就是說,他沒有符合診斷標準的精神疾病。雖然報告說他有反社會特質,但是他和一般反社會人格的人不太一樣。多數的反社會人格,青少年時期會出現明顯的反體制行為,例如逃學、混幫派打架或是其他犯罪行為等等。但是他在大學之前並沒有很明顯的行為問題,甚至在學校的表現還是屬於優良的一群,沒有任何行為問題的紀錄。

唯一的跡象是,他從小學開始就持續的有想殺人的念頭,而且似乎越來越強烈,直到他真的去執行殺人計畫。這樣的幻想究竟從何而來,無法從現有的資料得知;是否受到暴力的電玩遊戲影響,我認為其實有待商榷。

就精神分析理論而言,攻擊甚是殺人的幻想在兒童期出現並不是很奇怪的事情;玩遊戲的小孩都知道遊戲是虛擬的,不能直接發生在現實世界。所以問題是在於,為何鄭捷這樣的幻想無法在之後的成長過程中被修正。一般而言,這類的幻想因為太可怕了,在成長與教育的過程,很快就會獲得修正,或者至少被壓抑到很深的潛意識,避免造成意識的不安與衝突。但是鄭捷一直將它保留在意識中,顯示出這樣的幻想對於他有著重大的心理意義。

我認為,這可能與他的自戀特質有關。

他似乎有著強烈的自戀需求,他的自戀結構在成長的過程中,不知為何封閉起來,拒絕隨著外界的環境進行修正。通常這樣的情形是因為早期發展過程,經歷了某些太大的挫敗,造成自戀的能量大量的撤回自己的內在。這些早期成長的細節很難回溯,只有一些跡象可以參考。

鄭捷供稱:「因為父母對我的期望太高,覺得求學太累、活得很辛苦。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計畫這起殺人案,對於砍人殺人的犯行一點也不後悔,還很舒坦,因為已經圓夢了,如果再來一次會殺更多人。」
鄭捷從小就對文字語言有天賦興趣,考進國防大學工科後,因沒有興趣慘遭退學,有聽說鄭捷打算轉讀大學的中文系或外文系,卻遭家中反對。在家長的堅持下仍努力考上東海環工系,但因對理工沒興趣,鬱鬱寡歡自此沉迷在網路,或撰寫奇幻小說成了現實生活唯一存在感。

他似乎在主觀上覺得,自己沒有達到父母的要求。他一直很想要滿足父母的期待,很在意父母的想法。或許是這樣的期待讓他在行為上還是盡量符合父母的期待,所以求學過程沒有出現明顯的反社會行為。然後將所有的負面情緒,轉向維持一個全能且自大的殺人幻想,來抵抗自戀的脆弱感。我認為這可能和他喜歡寫作與想像的特質有關,藉由無限制的想像來得到滿足。而因為後來一直沒有出現足以替代他自戀需求的事物,他因此保留且不斷強化他的幻想。

他自稱從小立志「做大事」,「我從小就立下個志願,要轟轟烈烈殺一群人,然後被判死刑也沒關係」。
鄭捷在網誌《源頭》自述,自己是「男生們的大哥」,國小時每天揍女生揍得很爽,但班上有兩個女的惹不起,發誓長大要殺了她們。長大後的鄭捷認為「既然發了,就要對自己守信」,更補誓若沒殺她們倆,一個是43歲時自己人間蒸發,一個就是搞一場大屠殺,因為要找兩女下落,之後,鄭捷的網誌開始圍繞著殺人,在《臺北夜殺》描述自己幻想中的殺人場景,包括「雙足踹人月臺落,捷運爆頭軌道成血泊」;而《仇》中則殘忍地寫道「抓到妳,我將不是人類,每天灌妳強酸強鹼」。

從他這些幻想的內容可以看出,他的自戀需求不僅強烈,而且帶著 psychopath (心理變態)的特質,這就是鑑定報告中提到的「欠缺對他人遭遇的同理」。

他的人格特質其實比較符合 psychopathy 的特質,只是 psychopathy 目前不是正式的診斷,所以無法列入鑑定報告中。

他其實有想試圖照著一般台灣小孩的成長路徑在走,唸書上大學。他擅長文字與想像,卻被迫往理工的方向發展,要以不擅長的能力去滿足強烈的自戀需求是相當困難的。於是他的 psychopathy 的特質一直無法得到轉換與修正,一直停留在很原始的、全能的殺人的幻想中,來維持他的自戀需求。他以這樣的想像來支撐自己,對抗他成長過程中面對的挫敗。隨著不斷增加的自戀挫敗,他以更強化殺人的幻想來對抗,終至讓他採取真正的行動。

這裡我不禁想像,如果他有機會念他喜歡的文學,他的挫折與憤怒會不會少一點?他的殺人幻想有沒有可能得到轉換,例如成為一個推理作家,讓殺人出現在小說中,而非現實生活?

自殺傾向

另外一個重要的特徵是,他有明顯的自殺意念。

他向警方說:「我從小學時就想自殺,不過沒有勇氣,只好透過殺人被判死刑,才能結束我這痛苦的一生」;「我從小到大都沒交過女朋友,因為我自認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一般的反社會人格因為將憤怒與攻擊朝向外界,比較不會朝向自我導致憂鬱與自殺意念。而鄭捷不同,他的殺人計畫一開始就包含了自己的死亡,希望自己因此被判死刑。他一直有毀掉自己的想法,雖然他自己說沒有勇氣去做,但我覺得他缺乏的不是勇氣,而是他如果真的只是自殺而已,他最終只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失敗的人,這無法解決他的自戀需求。所以他的隨機殺人計畫同時滿足了他內在兩個重要的需求,一方面有「做大事」的自戀滿足,同時又可以毀掉自己。這是他為何持續保留與發展殺人幻想的重要心理需求。

潛意識對「家」的攻擊

此外我注意到一件事,可能是屬於更潛意識的欲望,或許連鄭捷本身也很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那就是隨機殺人計畫同時也是一種對於自己家庭的「攻擊」。

他在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留下一則詭異的留言,「我沒有放火燒我家」。

我覺得這句話在他的潛意識中,慢慢演變成「我以隨機殺人來毀掉我家」。

從小他的父母親似乎沒有真正瞭解這個小孩,不斷要求他走他並不想走的路,他可能一直在壓抑這些憤怒。他應該還是希望能得到父母的認同,不然不會一路上還是選擇依照父母的期待在走;他犯案後還是想見父母,顯示他對於父母的回應還是有所期待的。

他的家確實因為這個事件,受到很大的傷害,尤其是他的父母。

社會付出的代價

我不曉得後續他的父母親去看他時,他們之間如何互動。我寫這些不是要指責他們,這也是我所擔心的事情。他們的作法其實是我們這個社會多數父母對待小孩的方式:滿懷愛心地為小孩決定一切,卻忽略了小孩真正的特質與需求,造成小孩成長的扭曲。鄭捷父母只是很碰巧的生到有著他這種特質的小孩,整個社會其實都缺乏面對不同特質小孩成長的回應方式。

對於這些小孩而言,父母對他們造成的扭曲,讓他們感到痛苦;可是同時又很清楚地知道,也感覺到父母是愛他們。這樣的衝突容易在小孩的內心造成壓抑與分裂,一輩子不斷困擾他們,甚至影響他們面對自己未來的家庭。很多人可能乾脆就選擇放棄親密關係而不成家了!

更令人擔心的是,這樣扭曲的過程,會造成各種不同型態的自戀困擾。因為不同的人格特質與環境,可能會成為一個退縮的宅人,可能是家庭暴力中的施暴者;可能是戀物癖的怪人,或是偷窺狂與暴露狂;也可能是強暴犯,甚是瘋狂殺人者。這些都會讓周圍的人與社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無意替鄭捷辯護,我只是試著以不同的觀點去理解他而已。我們社會也需要試著去理解,這樣的事件不是單一的因素,有許多不同的環節需要去釐清。事件一發生時的群情激憤可以理解,但是不要只是求一個簡單的答案,或是要誰負責而已;不要只是為了平息不安與憤怒的情緒,急著讓他付出代價,然後快速地遺忘。

大家都希望類似事件不要發生而已,但是沒有真正的理解,要如何預防?對於這些重大的社會事件,像是割喉案與小燈泡事件,不論是否要判死刑,都應該要先盡可能地嘗試多理解一下他們的內心世界,才能找出更多事情的成因。我相信無論多麼可怕的行為,背後一定有它的心理成因;要多去理解他們,而不是只是消滅他們。甚至愈可怕的行為,更需要愈深入的瞭解。

我不會過度樂觀地認為,人一定可以改變。我相信他們有些人,可能真的無法達到所謂的「矯正「與「回歸社會的可能性」(我其實很不喜歡這兩個名詞)。但是如果能長期去理解他們,觀察他們之後的心理變化與可能的發展,可能可以獲得更多資訊來瞭解這個社會的問題和解決的方法。這麼做其實是有著更積極的意義與價值存在,我認為這才是社會對於這些「行為人」真正需要去做的事情。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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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森精神科醫師,喜歡思考與寫作,愛好騎單車;主要關注「自戀」與「無條件基本收入」的主題。目前沉浸在「拉康」中,正在關注 i 世代一題... 個人臉書專頁「納西斯花園」,個人網站 lincalvino.me 「自戀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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