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面上水影澹澹，朦朧的晨光托映著婉甜心思惝怳的臉龐，濛濛的眼睛，悠悠的微笑。她失神望著水影中的自己，心上浮起的是家豪托起她臉頰時的掌溫和熱熱的呼吸，他濕暖的嘴唇有冰涼的牙膏味，固執的舌頭像一尾滑溜的魚，正在她嘴裡激動地尋找澀縮的伴侶，而她發燙的身體暫時失去了自主的能力，攤軟在他堅實的臂彎裡。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只記得上一秒她還在為他說的一句玩話笑著，如今卻已經倒在他懷裡。

他說了什麼呢？她忘了，只記得昏暗中他灼灼的目光，緩緩壓近的嘴唇和男子迫人的氣息。她的願望來到了眼前，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抖顫地合上雙眼，像掉進無底的黑暗中，無盡地墜下去。然而她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因為有他跟她在一起。

以前他們連站近一點說話也會感到不自在，相識了這麼多年，她最多只用指尖碰踫他的肩膀，從來沒有也不敢有踰分之舉。然而，現在，他竟抱著她，彷彿千年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有分開過。他們注定填滿彼此的擁抱。也許是黑暗的錯吧（如果真的有錯，也是值得被期待的），黑暗把一切不可能的事都變成了可能。

家豪感覺到懷裡人兒啄啄的心跳，她柔軟發燙的身體像隻雪色、溫馴的小動物，讓人受不了的想再抱緊一點，又深怕傷到了她。他的生理和心理在劇烈地衝突著，一方面想佔有她的身體，一方面卻拼命在抵抗這齷齪的想法。他以為和心愛的人之間不應該有這種腌臢的欲望，因為他忘不了嚴高滿嬌帶給他的經驗，所有肉體上的接觸都和她有關。他感到非常矛盾，又沒有人可以討論。

曾經縱慾後的空虛令他心痛，性慾像毒癮般荼害了他的靈魂。然而他克制不了他自己，總在後悔的聲浪中不斷沉溺下去，腳帶著身體，身體帶著心，苦悶的心被慾火燒紅、熔解，不規則地再鑄了他的全身心，而它看起來是那麼的醜陋，不變地引領著疲乏的腳步走下去。然而用不了多久，他的性慾又會再度熾烈起來，像一條火蛇。

第一次嫖，是在他以赧然的沉默謊稱處子，半推半就讓朋友領進了妓院。第二次以後，他再也不需要掩飾他過人的性慾，一個比他更為強壯的惡魔侵占了他的身體，幹下了理性不容的壞事──他心裡認定的壞事，如今卻發生在純潔的愛情的面前，這令他痛苦得冒出冷汗。

「你怎麼了？」婉甜的小手撫過他汗濕的額頭。剛下過一場豪雨的新晴的夜，涼爽得彷如仲秋。「叔叔，你會熱嗎？」

家豪抓住婉甜的手，熨貼在他臉上，「以後別再叫我叔叔了——」

「那麼，我該叫你什麼？」婉甜把臉靠在他的肩窩。

「叫我家豪。」

「不行，萬一讓別人聽見──」

「怕什麼？我們又沒有血緣關係，誰規定妳一定得叫我叔叔？」

婉甜靜靜伏在家豪身上，她不怕別的，就怕太太──這些年來，她漸漸體會到太太對叔叔不尋常的佔有欲，那種異感她說不上來，可它一直都在，像個不祥的預兆，沒有道理的存在著。

「阿甜，」家豪捧起她嫣紅的小臉，柔聲說：「妳願不願意，做我的妻子？」

突如其來的要求嚇著了婉甜，她垂下的臉枕在家豪的大手上，心底空空的，不知道怎麼辦。她的心已經是他的了，她的人也遲早是他的，然而她的理智卻叫她再等一等，她還年輕，而他也還不能為自己做主。

安靜了一會兒，她舉起臉來看著家豪的眼睛，說：「你是真心的嗎？我們這樣會不會太快了？」

家豪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婉甜才十七歲，雖然感覺上已經相愛了很久，但實際上從表明心跡到現在還不過半個時辰，怎麼就能論及婚嫁呢？然而他沒有時間仔細琢磨，他心裡明白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他不後悔說出這番話來。「阿甜，我愛妳，這點我絕對是真心的。不論多少年，我都願意等妳，只要妳點一點頭，只要妳打心底願意做我的妻子，我，我……」他感覺一股熱血衝上來，沒有任何言語能描述此刻的心情，連好好呼吸都不能夠，只好傻等著，讓突如其來的激騰的感受慢慢平覆下來。

婉甜被他感動了。她已愛他經年，只是從來沒有想到過嫁娶這一層，現在，她捫著狂跳的心，不由得點頭應許了他。

家豪緊緊摟著她的腰肢，吻她的嘴。他默默在心裡許下誓言，一定要給她幸福。這是他的責任，充滿希望和甜蜜的責任。他覺得從今以後他會改過自新，為了她，努力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好男人（儘管他並不很清楚好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帶她遠走高飛，永不回顧那些齷齪不堪的往事。

涼夜靜靜，一陣陣幽幽的花香，菩提樹下一對依偎的剪影，枯井裡的蛤蟆嘓嘓叫著，這幕畫似的景象，都停在暗地裡的一雙眼睛裡，在家豪警覺地抬起臉來之際，退入深濃的闃黑中。

慘白的日光燈影落在後門邊上的長板凳，凳上擱著面盆，婉甜猛然記起她是出來洗澡的。從小她就不敢進老張房間後面的舊浴室，寧可冒黑走到後院和徐媽共用古井旁的淋浴間，這晚正好遇到家豪開了後門出來，他們忘情地聊著聊著，不知怎麼的，這如夢似幻的一切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發生了。

溫暖的水流淌過婉甜的身體，她閉上眼睛，想像每一道落在皮膚上的水浪都是家豪柔情的撫摸，然而這個想像又令她羞得無地自容。她搖搖頭，取笑這瘋狂的念頭，然而她的雙手卻緊緊抱著自己，像不能得到的痛苦那般地圍擁著。

另一方面，家豪躺在黑暗中睡不著，他的愛情和欲望在交戰著。他試圖把愛情和欲望合而為一，但一種嶄新的痛苦尾隨著他的每個念頭。嚴高滿嬌和他嫖過的那些女人都不能從婉甜身上移開，她們陰魂不散地籠罩了所有好的與不好的、美的與醜的、幸與不幸的，他痛苦地遮住眼睛，然後痛苦地握住膨脹的陰莖，粗暴地抽動它，像一隻受了傷又渴望逃亡的野獸。

然而……美好的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老張悲觀地想著。就在家豪試圖用愛情洗淨自己，卻因此迷惑了婉甜的時候，老張在暗處這麼對自己無聲地說。他沉穩而冷酷地策劃著。凡是妄想對抗惡運的凌遲，必得先令自己冷酷。與其看著美好殞落，不如提前結束。

囚禁春光｜第16章：殞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