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之二
「那大不了分手嘛,各走各的路。」
那句話出現時,我愣住了。那是我們在一起後,第一次吵架,如大部分情侶爭執,確切理由早已忘卻,大約是些誰想要的說不出口,憋在心裡成了內傷,而在下個有機可趁的時間爆發,以微小的理由借道給盛大的情緒,好好發洩一番。
生長在亞洲家庭,我太不擅長表達自己的需要,也太懦弱於發聲自己的想要。「真的能夠說出我自私的願望嗎?」「是不是該多為對方想想?」三思而後行的結果,讓自己一手包攬家是、雜務、工作、或關係裡的繁瑣,好像簡單許多。
但我並未長成恭順婉約、賢慧服從的那種女孩,我更想要的是公平而平等,不倚賴,但互相關懷照顧的關係。而忍耐在我的人生度量衡中,是有單位、有閾值、也有警戒水位的。
於是某個歐洲夜晚過長的冬日,我和他畢竟無法表面和平以對。我煮了飯,你難道不該主動洗碗?洗碗難道不該便將碗槽一次清潔乾淨?有太多細節從未核對,但我們都依我們的經驗已然訂定了那些「難道不該?」與「自然應該」。我感到委屈,而他一頭霧水,不知我壓抑的怒氣打地底的哪兒爆發出來。
那些言語來得突然,卻又過於自然。
「你就是這樣,天生懶惰髒亂,難道我說錯了?」
「都幾歲人了,難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還需要我一項一項指出?」
「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我的辛苦?」
「你的道歉太廉價,我才不相信,你自己相信嗎?」
幸好中間還有語言屏障,築起了一道牆,防禦我也防禦他。
防禦我,是給我空間與時間,那翻譯的電光石火間隙,我感到自己陌生。
防禦他,則是阻擋了這些尖銳而侮辱性的破壞話語,那每一字都只是為了帶來傷害,是砲火投擲向他,意圖造成最大損傷。
「那大不了分手嘛,各走各的路。」話語在心中出現時,我愣住了,一部分是那樣陽關道與獨木橋的意象難以翻譯,但另一部分是,那不是我的聲音。
這並不是什麼附身的故事,但那當下我完全地木然、喊了暫停。這些都不是我的話哪,我不覺得你髒亂無可救藥,也不要你應和那些諷刺言語假裝成的問句,更不想要分手。
那些話語來自某個聲音,熟悉而深刻。
而我想起了我來自的地方,過於忙碌喧囂的街道,過於狹窄近鄰的公寓,公寓四方,裡面的人們逃離不了彼此,也逃離不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以及沒被實現的失落,那些失望啊,每日如雨灑落,不停地連續地絕望地。
那是我父母對彼此的叫囂。
而我首次在心中感到了小小的幸運,幸好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幸好語言連結了不同的邏輯與大腦,這才在那些話衝出口之前,給了我思考的空檔及冷靜的機會。
我把那些話語一線一線地收回來,然後慢慢地說:抱歉,我還在學著如何表達我的需要,如果你能陪我一起,那可以幫我一把。
你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們一起努力。」
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