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HEATEAU

一

從住處出發，繞到城堡的後方，清晨時分無人的羊腸小道，沒有路燈，缺乏修補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沉默而無邊的華人墓園，雜草叢生，永遠處於一幅潦倒頹敗的景象，成堆成堆數不清的墓碑，隨機似的散落在這一片山地。附近的􏰀狗偶爾會爬上 一座地勢較高的墓地小山坡，將誰的墓碑踩在腳下，警覺地觀察四周是否有什麼潛藏的危機。印象中是如此，但今次不見祂們蹤影，連不懷好意的烏鴉也不見。

呼......呼呼......呼......呼呼

伴隨著規律而飽含意志的呼吸聲，他思考的同時，仍不忘機械地將步伐邁開。清晨時分無人的羊腸小道，沒有路燈。從這邊回望，一座建於八零年代的法式城堡造型公寓，破落且乍明乍滅地在他眼前展開。被幾棟低矮的公寓所包圍，廢棄的城堡就矗立在那。永遠一大攤積水的泳池、匿藏在其中的讀書館、電影院、禮堂。偌大的城堡腹地，只有兩位老弱的印裔警衛駐守。缺乏修整的大面積草地，一顆突⺎的大樹從中間旱地拔起，印象中是如此。

他想起學生時代時愛不釋卷的《城堡》，而他既不是被委任的約瑟夫 K，更不是土地測量員;他是現實世界裡銷售電子錢包系統的業務員。步伐並沒有停下，他一邊喘著粗氣，一 邊反覆喃喃自語，像飽受短暫失憶之苦的人，害怕丟失立場與身分一般。

除此之外，周圍的景色依然紋絲不動。傳說中葉亞來的墓地就在這附近吧?不遠處可眺望整大片的市區景色，卻勾勒出一幅相當詭譎與衝突的畫面，難道這風水寶地是為了紀念城市開埠之父?風呢?為什麼沒風?他望著眼前這些展開在墓陵之後的建築群，想起失落的發展中國家，像缺乏自信的中學生似的，以最原始粗􏰀的品質向世界展示並誇耀自己。

花普通人的錢用鈔票把它堆高。

拔地而起的雙子塔、吉隆坡塔、106 Exchange 和即將竣工，屆時將成為世界第二高樓的 Merdeka 118。也許正符合這方面的意象，一根根聳入雲霄的建築物，一根根巨大而缺乏精神的鋼筋陽具，仿佛衝破天際線才是唯一展現城市風貌的手段。

是宿醉吧，一陣強烈的噁心之感從胃底深處湧出，幾乎快卡到咽喉，將他的注意力再次轉 移。他下意識地隨即蹲點在草叢邊，墓碑上的人，無言地注視著這一切。而他隨時準備好接受這一夜狂歡後的制裁。

結果除了痰之外，什麼都沒有。身旁的墓碑，缺乏光的映襯，上面究竟寫了什麼，他無法看清。一雙銳利黑溜溜的眼睛不動搖般地盯著他看，似乎欲言又止。也不知究竟跑了多少公里，他所渴求的並不是什麼要命的里程數，不求快更不求鍛鍊體魄，純粹只是為了透過運動而強制自己保持清醒，如果今天得上班。

灰濛濛的天，預示著接下來的氣候變化。而這條不長不短的小徑，不管他如何邁開步伐， 景色似乎並未隨之變換。電子錶這時發出靈巧的提示聲，他輕輕一按，電子錶便不再發出聲響。他對這現代性所衍生的便利，並無展現任何遲疑，他欣然接受，且毫不抗拒。但實際上究竟過了多長時間，他並不知道。

滋..滋滋滋...滋

此時手機傳來一陣騷動，是尋打來的電話。誰會在清晨打電話給自己?為什麼是他？有什麼事非得要打電話不可嗎？他上一次打來，和上一次在這個時間打來是什麼時候?帶著疑惑，他索性掛斷此通電話。他不鍾意接電話，更不鍾意接突如其來的電話。打電話給什麼人，在他看起來是相當過時的，應該只有詐騙集團和兜售金融產品的銀行業務員才會想要打電話給誰吧。他一邊厭惡這通電話，但也為了避免麻煩，還是迅速概括性的回覆對方：

「？」

「？？」

「？？？」

「......」

一連好幾個無意義的訊息在無人的墓園小徑上丟來丟去，他感到頭痛欲裂。一陣點點符號，尋以此暫時畫上句點。

尋是他同事，彼此的年紀相當，幾乎同一時間進入公司。而作為剛步入職場的菜鳥，尋卻率先以一種學長的身分和先聲奪人的氣勢，向同為剛入職的他兜售職場建議。譬如:不要和上司做朋友。和同事保持適當距離，也不要在吃飯的地方拉屎。

關於這些普通常識，他總是閱後即焚。倒不是他有所介意，畢竟尋確實年長自己數月，早一梯次畢業。而且，有人在職場上想揣摩大哥的角色，只要不提出對自己太過份的要求，何樂不為呢。兩人的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不過看在其他同事眼裡，明擺著這就是兩個小菜鳥，偌大的辦公室除了他倆，就沒有其他同輩夥伴，慢慢熟絡起來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嘿，早上打給你，為什麼不接？」

「正在跑步啊，老兄。」

「是哦？」

「難道不是嗎？」

「和你說話相當費勁啊。但其實是想問你，昨天還 OK 吧？」

「滿 OK 的，你不 OK 嗎？」

「先不說我，你後來和她怎麼樣？」

「她？」

「8 號啊！」

尋一臉狐疑地望著他，期待能從他口中吐出什麼免費的獵奇故事一般，好滿足自身油膩的幻想。但他左思右想卻怎麼都想不起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昨晚和尋在下班後便 到附近的酒吧閒晃，可能還去了第三間酒吧吧。依照慣例，兩人每兩週五晚上會玩 Bar Surfing。實際上則是：如果這間酒吧沒什麼搞頭，還不如乾脆換下一家。

「不會吧?我已經先付錢了哦。」

「付錢？」

「是啊，你說 8 號很可愛，所以我就付錢了啊。而且最後，她不是已經和你一起上車嗎？別擔心啦，我不是和你討錢，畢竟酒錢你已經付了，這個就交給我吧。好色和荷爾蒙的區別，我懂的。」

尋往自己的左胸口捶了兩下，將粗肥油膩的食指直直地指向他後，便從公司茶水間消失。 而他倒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僵硬地促立在咖啡機前。八號？上我的車?也有上我的床囉？有這種事嗎?而且，我有車嗎?他說的是計程車吧?酒後斷片從未發生過，關於酒量，與其說他有十足的自信，倒不如說他有絕對的分寸。但此刻的他，卻在腦中翻攪不出任何關 於 8 號的任何訊息。

回到自己的個人辦公桌坐定，他試著繼續回想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他時而望向掛在辦公室前方的時鐘，時而在紙上記錄一些昨日的時間動向。硬要說是個人辦公桌嗎?但隱蔽性和隱私性可以說幾乎沒有。整個辦公室採開放式的空間規劃，不管職等和輩份，任何人可以隨意坐在任何位置上，桌與桌之間沒有隔板，只有一間大的，三個中型的，和兩個小型的會議室。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令人感到可笑的所謂沙發區和零食區。啊，對了，還有煩人的公司通訊群組，並且還不只有一組。

為什麼有人會對這些買單呢？扁平式管理？溝通透明？基層員工也能直接與總經理反映意見？他越想越感到荒謬，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活在現代社會真是令人感到錯亂啊。

:)

尋再度傳了一個表情符號。該死的筆電因為連動手機，以至於他無法忽視，僅僅是朝後方瞄了對方一眼後，便決定將這些令人感到煩亂與滑稽的一切都統統放下。包括尋，包括這該死的辦公室和該死的所謂沙發區和零食區。即便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是如此該死，但他還是默默地感到僥倖。這制度所賦予他的，屬於大多數白領階級的日常悠閒，就這樣看似忙碌，但亦可能毫無建樹地度過了上午班時間。這家公司，乃至於自己，究竟對社會產生了什麼實質的貢獻和產出?他無法深究，當然肯定也無法鼓起勇氣逃離。

「至少你借助了尋的荷包，點了 8 號，8 號接過了這些錢，先不管收到這些錢的她，將錢 導向了何方，但這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產出哦。左邊是供給，右邊是需求。」

耳機傳來莫名如旁白般的聲音，繚困於他耳際，這是誰在說話，他一時無法判斷，只能從聲線中辨識出，這大概是來自谷歌翻譯，初始設定的女性聲音沒錯，以一種缺乏陰陽頓挫和節奏感的方式，一塊一塊地吐出而形成的字句。無需費神多做揣想，他即刻打開瀏覽器視窗，開始逐一檢查是否有谷歌翻譯頁面的存在。

「Hey John, How are you today ？和客戶的 meeting 準備得如何？Proposal 改好了傳給我喔。」

而這次的聲音來源卻顯得異常銳利，雖以關心似的口吻作為開場白，但語調擺明是直接的，而且還有點假鬼假怪的 ABC 口音。其中含有不可違抗的意涵，以及白領中產階級所鍾愛的中英語混雜說話方式。

他心領神會，轉頭向女主管點了點頭後，便決定將此一系列的疑問暫且拋諸腦後，畢竟眼下還有更􏰂要的 MEETING 和 PROPOSAL 需要應付與交代。而且，也可以順便想想，下次把眼前的女上司約出來怎樣。

應該會相當 CHALLENGING 吧。

二

從客戶的辦公室走出來時已接近五點，約翰拎起手機準備叫共享轎車。但這時間到底該回公司還是直接回家，他拿不定主意。下班的尖峰時段，鐵定會非常堵車，抵達公司時恐怕已剛好到下班時間了吧?

貴為網路相關產業，往往對上下班時間會寬鬆處理，也沒有白紙黑字的硬性規章。但約翰著實厭惡這一切，所謂的寬鬆，其實倒不如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壓榨。因為上下班時間相對寬鬆，以至於處理公務的時間變得極端碎片化。而且就算已到下班時間，肯定也有一堆人準備表演自願加班的戲碼吧?現實的約翰，就學貸款尚未繳清的約翰，站在客戶辦公大樓樓下的約翰，決定不違抗這社會性，索性搭車回公司，即便住所距離客戶的辦公室還比較近些。

「先生，您好。」

「嗨。」

理著三本頭，帶著墨鏡的中年男人，保齡球一般圓的腦袋，頭也不回的從駕駛座和約翰打招呼。

「先生，目的地：新生北路二段。現在出發，請麻煩繫上安全帶喔。」

約翰沒有回話，將安全帶繫上後，便靠在後座上默默地將耳機塞入耳中，以避免可能展開的陌生對話。眼前的中年男人似乎有這種傾向，約翰在稍早的招呼中嗅出了這般意味。豐田威馳爬上了交流道，從駕駛的速度上判斷，似乎是堵車。閉上眼的約翰如此猜想。

「唉......真糟糕呢，又堵車了喔。」

三本頭發出了一聲感嘆，語調之中卻聽不出嘆息，甚至還有一絲竊喜。約翰豎起耳朵，但依然閉著雙眼，以表他不想搭話的決心。男人鬆開油門，威馳往前慢慢滑行的同時，他鍥而不捨似的提高音􏰁問道：

「哈......冒昧請問，小哥從事什麼行業?看起來好像挺不錯哦。」

「喔......網路相關。」世上可有如此白目之人？約翰將雙眼睜開，盯著後視鏡生厭地答。

「哈......！鐵定相當壓力吧？」三本頭似乎讀不出這意味，繼續搭話。

「還好啦，應付應付而已。 」

「不過您看起來好像有點鬱卒，似乎有什麼心事的樣子。」

「這也看得出？」

「哈......雖然不想依老賣老，但作為上了點年紀的人，不管在閱人還是吃鹽上，恐怕都比您多哦。」

「比如，睡過的女人？」

約翰的視線始終未從後視鏡中離開，既然他這麼想說話，倒不如反將對方一軍。帶著墨鏡的三本頭在聽完約翰這般挑釁似的回話後，僅僅是莞爾一笑，隨即便陷入深深的沉默，只是筆直地望著前方。

約翰在這短暫的對話中嚐到了出奇制勝的滋味，而中年男人的莞爾一笑卻含有某種不可企及的餘韻。從後視鏡中窺見對方的眼尾紋，看起來煞有介事的魚尾紋，也許不管是閱人、吃鹽，還是睡過的女人，眼前的中年男人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經驗豐富吧。也許該向他請教，譬如......該如何約比自己年長的女性？而且還是自己的上司？

You used to check the weather

Now, you stopped that

You used to look at time

Now, you stopped that

You used to wear red

Now, you wear white

What happens all the time, it happens all the time

Replace the word space with a drink and forget it

一向來耳機不離身的約翰，在聽到這旋律後默默地摘下耳機，而戴墨鏡的中年男人識趣地將音􏰁稍微推高。恰到好處，充滿迷惑意味的 Vocal 人聲與飄忽落單的音符，使他徐徐醉入時間的虛無之中。但約翰作為一位接收者，似乎並不肯好好花時間聽完整首曲子，幾乎反射性地掏出手機準備打開應用程式搜尋。男人心領神會地從座駕上說道：

「哈......這音樂來自 Nicolas Jaar 哦。製作這張專輯時只有 21 歲呢，名副其實的天才吧？如果你對音樂有興趣，可以問我呀。人與人的真切的交流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也許我們 彼此還有更多共鳴，正等待被挖掘哦。但在您身上，果然有千禧世代的普遍作風呢，相當不善於或避免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吧？在網路世界中卻總是針鋒相對的，為什麼呢？我啊，倒是屬於比較老派作風哦，既不被新科技所束縛，當然也不排斥就是啦。別看我這樣，我也有 TIKTOK 帳號哦，我小女兒教我的。」

風馳好不容易拐進另一條岔路，隨即卻掉入另一條長長的回堵車龍中。見約翰並未回覆，三本頭補充：

「小哥啊，可別誤會，我絕不是輕視您，絕不是這樣淺薄的中年人喔。只是世代與世代之間的鴻溝與隔閡。我，作為一位共享轎車司機，一位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大叔，對此表述極個人的觀點而已啊，同時也試著向像您這樣的年輕世代學習喔。」

「哈......沒事。」

終於開口的約翰以模仿的口吻回應中年男子，便繼續深陷於後座，細細地咀嚼這音樂。如此具有魅力的音樂，為什麼自己從來沒發現?為什麼中年男人能犀利地洞悉自己？彷彿後座有一台監視器，他是如何巧妙地觀察乘客的一舉一動？除此之外，這男人說話的方式，為什麼會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為了抵禦這一切，約翰想到也許是自己的眼神被對方識破了吧？掩耳盜鈴般索性也戴起了墨鏡。

「哈......緣分這回事，可是相當奇妙的喔。我所擁有的絕不是什麼讀心術，只是自然而然地，經過四十或五十好幾的歲月洗禮，而留下的所謂經驗啊。當然，請您別再次誤會，這並非來自長者的叨叨絮絮，也沒有由上而小的俯視。我們之間不存在階級、性別、權力、甚至觀念之分哦。僅是分享，更􏰂要的是，想向您發出邀請。」

「哈......邀請?」

約翰再度戲謔似的回應三本頭來訪，這次換做中年男子沈默。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在此刻變得模糊扭曲，街區的景色和建築物的形狀，似乎也變得不再熟悉。所謂的陌生感也許是他內心深處所迴避的，對長久以來熟悉的環境感到不可抑制的陌生，在長長的回堵車龍之中，究竟過了多長時間，直至音樂播送完畢為止，車已開到了公司大樓下。

「小哥，別忘了給五顆星哦。有小費的話更好，就像您給 8 號一樣。」

那靡靡的音樂還殘繞在約翰耳際，卻在下車前被三本頭打翻。當他回過神時，豐田威馳已經安穩地緩緩離駛他的視線範圍。一連串的打擊，以及這隨之而來的謎一般大叔，像滾燙的熱水，不停地往他的心頭澆。

約翰決定不返回公司，一則避免碰見有點煩人的尋。他有必要現在就掉頭，也許只有直接回家，推開門揭開謎團，才是正確的事。

於是乎，他等於回到了疑惑的起點。從這個地方，必須回到原來真正該回去的地方，是一個一開始就計畫如此的地方。一天堵了兩次車，這是極少會發生的事，雖然有點煩躁，但今日的約翰似乎變得無所怨言，他一面想著那首音樂，一面回想 8 號。

她長得如何?真的和我回家了嗎?肯定也睡過了吧?以及似乎總是洞悉一切的中年男人？為什麼總是以：哈......作為開場白？邀請個屁。

約翰不打算再乘共享轎車，懶得輸入地址，也懶得花時間等車開來，便在公司樓下隨便攔了一台計程車。

「現在很塞車喔。」

「是，我看得出。」 顯然，約翰無意􏰂蹈覆轍，這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理會駕駛的一字一句。

三

不知什麼廠牌的計程車，繼續緩慢龜速地橫跨公路。精疲力盡的約翰，在夢的邊緣徘徊。幾乎原始性地，避無可避地想起女上司，以及女上司曼妙的身材。也許只有借助她的力量才能將注意力暫且轉移吧。可能還勃起了，約翰感到下面那包鼓鼓的，感覺就要刺破 Uniqlo 特價時買的⻄裝褲。約翰的眼睛持續地閉著，不知是駕駛的問題，還是車的問題，車內居然發生相當弔詭的晃動。一前一後，像故意鬆了油門又重壓煞車一般。但，約翰的雙眼，還是不情願睜開。

帶 ABC 口音的女上司談不上漂亮，但顯然在著裝上下過功夫。既懂得巧妙地迴避身材上的短板，又深諳透過服飾展現曲線，譬如:那經過鍛鍊的翹臀，總是穿著窄裙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年輕事業女性散發的魅力，處在後青春的十字路口，約翰時常想起她的掙扎。女上司顯然滿足了約翰的幻想，約翰，雖以一位無論在生理或性別上皆屬男性的存在，卻頗具教養地謝絕父權思想，亦毫無保留，似乎總是迫不及待地向周圍的人展示這一點。關於他自己，是多麼地具有思想的前瞻性與多元。偶爾，約翰自我反省，是否身上帶著身為男性的原罪，或是所謂的性別霸權?僅佔相當少數的時間，更多時候，他以此自豪，並在 日常生活中實踐，即不對女性上司感到抗拒，四平八穩地在生活中落實性別平等。於是 乎，偶爾想想女上司的曼妙身材，自然是合理，這是根除父權思想的重要一步，約翰對此深信不疑。

約翰下面那包還是鼓鼓的，至於中英語混雜的語言方式？

FUCK IT.

四

也許......也許，昨晚真的是喝到斷片了吧。約翰思前想後，只能以喝到斷片這種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的理由來自我安慰，畢竟找遍了住所，卻不見任何有用的證明，證明自己昨晚真的帶了 8 號回來。好吧，可能 8 號確實來了，而且離開前還好好地，頗有計畫，縝密 地進行過整理，抹去一系列可能引發問號，可能揭示自己存在的一切訊息。不留下個人隨 身飾品，也不留下貼身衣物，連香味和毛髮也一併仔細抹去，手機上也不見她的照片或是 任何通訊紀錄。（可能壓根沒要）

否則，為什麼三本頭在下車後，會那麼對我說?以及......對了!如沙發突然冒出刺一般，約翰瞬間從沙發彈起，推開筆電尋找遊覽器視窗，耳機傳來的聲音，就是谷歌翻譯 （Google Translate）沒錯吧？約翰同時打開了唯二使用的遊覽器，找遍視窗，甚至網頁紀錄。可是從昨天下午至今日中午前，均未發現任何相關發現。

所以，這聲音從哪裡來?如果真的找到了，那輸入和按下翻譯的又是誰?約翰再度陷入失落，而他早已不願多想這究竟是今天的第幾回。他自信地以為自己掌握了規律，雖然某些狀況暫時無法釐清，但只要放慢腳步，順藤摸瓜，必定能有所斬獲？可是，不管是現實面的住所，還是構成虛擬 0 與 1 的視窗，他的意志乃至於行動，不只被特定人士所洞悉，一切看起來均是無望而毫無轉折的，追求的企圖注定失敗。

從淋浴間出來後，約翰無力地攤在沙發上。今天唯一感到欣慰的，也許便是記下了那首歌的歌詞。當然如果要統一界定為 TECHNO 是沒問題，只是面對曲風分類如此龐雜的音樂，約翰可是從來沒聽過。

他對音樂的認識肯定過於淺薄，但又何妨呢。這音樂類型完全將他攝入。在魅惑性渲染的同時，卻富有勃勃生機，帶著充滿疑惑的節拍，並不一味地刻意炫技，音樂性和風格卻極其自然，在節拍與節拍之間留有餘地;祂既不形塑約翰，也不指引約翰，忽左忽右，只是如實地呈現。

Space is only noise if you can see

Grab a calculator and fix yourself Grab a calculator and fix yourself

Read the news baby read the news

Watch your clock, baby, watch your clock

Watch the weather, baby, on TV

It's all to get if you can see

Grab a calculator and fix yourself

伴隨著音樂，約翰幾近放棄了所有想法，關於 8 號，關於戴墨鏡的中年男子，關於谷歌翻譯。他將音􏰁催到最大，任憑音符肆無忌憚地持續沖刷，雖沒有完美高品質的音響設備，但約翰所擁有的是極個人的空間，迴盪在整間客廳的音樂，多大聲都可以，多大聲都只有他一個人。

約翰暫且將目光閉上，嘗試抓住飄忽的意識；不分類它，也不評價它，作為一位即抽離又獨立的觀察者，耐心，耐心，耐心。他心知肚明，只要將共享轎車的應用程式打開，就能查閱昨天深夜與今天下午的乘車紀錄，如此便能知曉。約翰帶著這樣的自信，伴隨著音樂，他有條不紊地捲起一根菸，靜靜地等待夢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