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真愛孩子,就不要灌輸孝道
【孝道是從古至今家與國的共同訴求】
那麼傳統中國教育的公共理性預期與這六十年來的公共理性預期在精神內里上有無相契之處呢?那當然是有的,這既有強勁的現實需求與文化心理認知惰性,亦因古今政府對社會管控目的有其相契之處所致。比如孝道就是中國至今為止,官方及民間教育公共理性預期的核心目的之一。官方與民間為何在此點上找到了一致之處呢?其原因在於孝道不僅具有型塑人之聽從權威、易於從眾、放棄個人獨立思考、成全強勢者的情感勒索與利益攘奪等好處,而且對於強勢者(父母是家中的強勢者,政府是社會中的強勢者)而言,這更是個對人格之形成、家庭與社會認知,有著巨大影響及凝聚力的概念。其潤物細無聲的化育效果,到了至今為止不少聰明人都找不到反駁它的「阿基米德支點」何在的地步。
因長期關注中國教育問題,研究和撰寫《百年中國語文教材變遷》(百年的時間意指1900至2000之間),且數年來在為青少年編暫名《古詩文初步》的教材,故對中國傳統蒙學教材,能找到的便拿來閱讀。在這方面,我也有張志公先生《傳統語文教育初探》這樣的著述,為我指路,但這對傳統蒙學教材的研究來說遠遠不夠。即便有些對蒙學教材加以認真研究的人,他們也很少有跨學科的思路,如用詞頻統計、課文核心理念乃至課文重復率等方面,來進行教育社會學與教育傳播學的研究,以便窺看到底是什麼理念在支撐我們的教育發展。
那麼我要說稍微帶有意識形態的蒙學教材——其實只有《聲律啓蒙》《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少量蒙童教材不太受官方主流價值觀的影響——其涉及到孝這個千多年來的核心概念,除了具體語言表述外,其實質並沒有什麼不同。從《三字經》到《弟子規》無不如是,差別只在前者更注重如何學習,後者更側重守則規範。換言之,孝其實是完成家國同構的重要橋梁,也是社會最為重要的維穩意識形態。父親控制兒子,兒子聽從父親,不僅在行為上替政府分了社會穩定之憂。更重要的是,替政府教育出了他們所需的聽話人才,只不過在政府那裡變成另一個更好聽的意識形態,名之曰「忠」。
為何家庭與國家在孝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種同構與默契呢?那是因為孝首先符合家庭之需。古代農業社會,個體抵抗各種日常風險(尚不包括天災人禍等異常風險)的能力低下,於是同族乃至近親(主要指未出五服者)聚居,終至形成祠堂、義田、塾(學)田等,同里同鄉中有實力者或組織而成義倉、社倉等救濟模式。但靠如上形式,終究不能解決完全核心家庭(父母及未婚子女)、主幹家庭(父母、自己及未婚子女)、大家庭(祖父母,父母,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及他們的子女等,自己的子女等)等的養老、醫療救助問題。還得靠養兒防老,倡導孝道,來作為堅固的代際傳承風險救助體系,一代代支撐下來。這個救助鏈條如此緊密,利用至愛親情、反哺養老等關係與手段,以及孝道作為道德規範約束,乃至有相應的物質與名望獎勵等,每個家庭因此穩定繁衍,進而一個龐大的帝國藉此得以維繫。
孝道得以被倡導千年而不衰,最重要的力量更來自獲得最大利益的官方。從小受過孝道熏陶的人,其服從聽話的威權型人格,成了龐大帝國所需要的心理型塑式範。不僅使家庭得以穩固,而且可以藉孝而完成對官方特別是皇帝的忠。忠臣孝子連在一起說,並非只因其順口,而是這樣可以看出二者骨子裡的相似。一個擬親制的(從對年長者稱叔叔嬸嬸開始,到視皇帝為國家的父親等)社會由此建立,解決了陌生人如何相處(西方是通過契約)的問題,依舊是權威與身份為要。當然這樣的鏈接遠不如地緣血緣關係聯繫緊密,其實陌生的人與人之間誠信體系的不完備,影響了商業發展及社會更好的運營,即便今天也是如此。
眾所周知,自有世俗政權以來,古今中外的人都是要納稅的,而且從生下來直至死亡前都免不了。可嘆的是古今中國人,別說古人的醫療和養老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就是眼下也是個很大的難題,沒能得到切實的解決。納稅養政府,就是讓渡一部分利益出來,以獲得政府的公共服務以至老有所養。也就是說,納了很多稅,希望政府幫助民眾實現其養老之需求。但納了無盡的稅後,政府卻在這方面作為甚少,卻大倡孝道來完成養老的代際傳承。
前面我們說過,只要稍含意識形態的蒙學教材,從統計學上看,出現頻次最高的就是和孝道、聽話有關的內容。這是因為孝的確實現了家國同構,國家通過用道德提倡與剛性法律的形式,來完成了公權力對家庭私權利的侵入,使公權力的鋒鏑直逼私域的核心。
就是到了今天,法律不僅明確「子女有贍養父母的義務」,而且法律還規定分開居住的子女應當常看望與問候老年人。我不是反對要幫助父母,也覺得多看望父母是人之常情,但公權力對家庭私域人際關係的強力介入,讓人不爽。收了稅後,政府不僅不幫助你為父母養老,還給你套上幾層你必須遵守的法律緊箍咒。
所以我常說,如果真愛你的孩子,就不要給他灌輸孝道,要與更多人一起努力把公權力關進籠子里,讓收了稅的相關機構幫助我們承擔起相應的養老之責——其實這只不過你納稅後,政府理所應當的延遲支付,依舊是你自己在養自己——而不是沿襲千百來對孩子的道德逼迫與利益(情感)勒索。即便我們沒能完成把公權力關進籠子里的宿願,但當我們去世的時候,我們可以問心無愧地面對自己的孩子:我不想把不自由的生活不負責任地傳遞給你,我為自由有趣的生活努力過,現在該輪到你了。
【不要拿無益的東西佔領孩子心靈】
別說那種直接的利益攘奪,單是拿古人的一些東西來教今天的人,你不僅要選擇適應這個時代的東西——如我選古詩文之主張熱愛生活、做個有趣的人、寬容平等、給你愛的人以自由、有不受誤導的清明理性等——而且要為學生(聽眾)節約時間成本。有的東西對於瞭解古代社會是必需的,但如果拿來要求今人,就顯得枘鑿冰炭。
且隨舉一例,以概其餘。「父母在,不遠游,遠游必有方」,在父母養老匱乏的農業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在今天似乎也還有些道理,但你仔細分析就能看出其間的不諧來。這樣阻止孩子進取,不能自養的概率必增加。不能自養,又不遠游,最終可能成了啃老族。所以在我看來,不是傳統的東西不能講,而是我們講什麼與怎麼講,以及我們如何誠實無欺地面對不能迴避的糾結。
有一些父母認為小孩子,隨便讀什麼書,哪怕他從小學了不少無益乃至是有害的東西,都無所謂。因為在他們看來,孩子理解不了,並且也記不住,不會有什麼影響。有的父母對讀《弟子規》這樣的東西也是如此看的,在我看來這是完全不懂教育與學習心理學所致。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那些能給人帶來不好影響的東西,往往更具備心理魔力,使人欲罷不能。這就像毒品、喝酒、抽煙、賭博等往往深深擊中人性慾求的穴位一樣,如同給人類社會帶來很大破壞的人如希特勒等人,總是擅長利用人之恐懼與放大人性之惡。同理,那些要剝奪你利益和洗你腦的課本,總是盡量甜言蜜語,就像裹了一層糖的砒霜,讓你在不知不覺里中招。這就好比你不知不覺地勒緊了自己的索繩,顯示出來的卻似乎在說自己很享受,難怪別人要把你視作SM愛好者而無法或者不想救你。
【家庭教育的疏漏給國學熱留下空間】
包括《弟子規》在內的國學熱,與開到世界各地的孔子學院,其「雄起」的因素是復合性的。既有市場需求,也有尋租需要,更與21世紀初大國崛起的軟實力展示及傳播之需、民族主義乃至國家主義在心理上的自我投射及同步共振,有很深的關聯。從「罪惡的孔老二」到現在的尊儒貴孔,既有一定的民間支持,更有官方的倡導,從而形成的強大合流效果。
對於一些部門乃至一些所謂權威人士強制學生讀《弟子規》,我認識的朋友中就有不少抵制並撰文批評者,如學者楊早、記者江菲等。有感於那些已經有教育自覺的家長,深知自己孩子該讀什麼書,而不受一些愚人機構之惑,我覺得有必要提醒尚屬懵懂之父母以常識:天下沒有誰比你更愛自己的孩子,但你卻很少使用自己的教育權柄並輕易讓渡出去,實在是件讓人深感遺憾的事。
常聞今世不少家庭,一家人價值觀之左右激烈分歧,已到了肝膽楚越的地步。明末首輔王錫爵面對明末人心分裂的危局,困惑地向當時供職吏部的大學者顧憲成問道:「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顧憲成非常直截了當地答道:「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眾位看倌,與今世相較,明末家庭必不此吧,今天你的家庭如何呢?一代大學者胡適先生與其子胡思杜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錐心的人倫之痛,固因時代巨變所致,然在識者看來,家庭教育之疏漏不免要承擔部分責任。
(本文發表時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