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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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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牆之內,歷史之外—農莊的最後一位老兵 (完/後記)

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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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香誼

口述者:張華福。民國十四年生,家鄉是安徽蚌埠附近一個叫門臺子的小村莊,農民之子。對日抗戰結束後加入中華民國海軍,民國三十八年隨部隊來臺,再也沒過回家。




到台灣

       民國三十七年,進入海軍。三十八年二月一號,第一次到臺灣,就在高雄左營登陸。我在臺灣受訓,一開始派出去服務,就是在金門、馬祖駐防。這一次在金門駐防,下一次出去可能就在馬祖駐防,所以我就一直在金門、馬祖、台灣海峽。

       後來身體出毛病了,船艦也被打壞報銷了,我被派到快艇隊,就在那個快艇隊退伍。我之前就想請求離開,我想,我們那時候都想,在部隊只是一個暫時,過了一段時間好離開,自力更生。後來在前方病得太重,又沒辦法離開。以前在前線的艦長,那些當官的,不願意要後方的新兵,別的單位要來調人,老兵他又不肯放,這些老兵,說起來……前線老兵有好多身體都出毛病了。我的第一期肺病,在軍醫院他們不敢講是肺病,只說我的肺有點破皮。上面不肯給我走,只叫醫院打個證明,跟海軍總部要兩份伙食費,一份當補養費,一份公家吃,過六個月再沒有好,沒有辦法了,才會把你調到陸地去住院。要是現在,只要說得了肺病,馬上把他給弄走。

       我是因病退伍。我們退伍都有兩套灰色軍服、兩雙球鞋、一個被子、一個毯子、一個睡覺鋪的草蓆,還有蚊帳,全部捆起來,寄到池上這個廠部。我一來池上就到了一號農莊。從民國四十九年六月,一直住在這裡,直到現在。

以場為家:一號農莊

       以前這裡原本叫「組」,池上一共有三十六個組,一個組等於一個排。大陸那個大喇吧廣播器,就拚命往金門喊:「臺灣人民公社!臺灣人民公社!」,就是講臺灣的這種農場。大陸有人民公社,臺灣也有人民公社,所以六十幾年的時候,改名成莊。

       我民國四十九年到這裡,每一個莊大概有二十幾個人,裡頭都住著開田的老兵,在這集體生活,自立更生。當時第一農莊原來是個草房,旁邊還有養牛、養豬的地方,開田的有二十三個人,其中七人是單獨作業,分別負責煮飯、種菜、養牛、割牛草、養豬、割豬草、加上一個放水的,其餘的人全部做團體工作。

       我最先是跟著裡頭做團體工作,天亮就起來吃飯,吃了飯後就是開田,太陽一落,就收工回來吃晚飯。每個組都有七位負責單人工作,主要為了增加生產,弄小牛、小豬來養,生了小牛小豬,就拿去賣,賣的錢就歸大家。為什麼還需要一個人專門負責放水?以前這個田剛開,土很薄,水吃得很快,圳水又不足,必須輪流灌溉,時間一到,水門關閉,輪給別的莊。同一條水路上,再來分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看這邊報了多少地,應該分多少水,每個莊最多報三甲地,就算有再多地都只能報三甲。所以專門有一個人負責放水,抓前、抓後,要是能輪到白天放水,那多好啊!誰都願意。可是有時會輪到半夜時間放水,所以負責放水的是單人工作,不參加團體工作,光是管放水。

       每一個組,住二十幾個人,我們這些來自中國東南西北的人就共用一個戶口本,每個人只有身分證,沒有戶口本,怕人一拿到戶籍就跑掉。那時候上面是希望我們把農場當作家了,希望我們在這裡,不要離開,好好地開路、開田。可是西部經濟往上漲,很多人不願意待在這裡,跑到西部去找工作,就算沒有戶籍,光拿著身分證,心一橫就跑了,走了,不要了。在西部比較有發展呀!做零工也好,在這裡沒有什麼生產,也沒多少錢。去西部,至少有希望呀!

       離開農莊,每一個都想,可是沒有辦法,要獨立,我們沒有高深的教育程度,寫字、做什麼都不行。我以前老是生病,錢又不夠多,就是這樣在農莊待著。那時候就已經很清楚,自己錢不夠多,沒辦法成家。就算想成一個家,我在抗戰時也看到了,有一對夫妻,帶著小孩一起逃難,太太死了,那個丈夫哭,旁邊的人家說:「哎呀,人都死了,不要哭了,算了,你哭也沒有用了。」他說:「你不曉得,我老媽死了我也沒這樣哭。」他就這麼哭乾了,你看看這個小孩,要是沒了父母,將來流浪在外,怎麼辦?怎麼照顧?我不娶老婆,是因為戰爭時看到了這些,加上沒有多的錢,不能買個房子,也沒有錢做個小生意,最起碼做個小生意,可以過生活,不然是受罪呢!我民國二十七年農曆二月出去,到三十六年的芒種回到家,前後九年,整整九年在外頭,死掉那麼多人,死傷那麼大,所以我心裡現在最恨的,是那些搞起戰爭的人,沒有他們,我就不會受罪了,現在也不會這個樣子。

        我們老兵,到最後還是……不管怎麼講,能夠自己照顧自己,就是先在外頭自己生活。到最後沒有辦法,最後還是退……退……退,退到最後的那個地方,進到榮民之家。我現在這樣子,再也不敢想著出去了,就這麼一拖再拖,現在榮民也越來越少了。

       以前農莊裡還住很多人,都是我們這些單身的住在一塊,只要結婚的就搬出去,在外頭蓋個草房,有的借錢,蓋個廠房自謀生活。沒有結婚的就在這裡。民國八十九年的時候,這裡還有七個,就是這樣。所以……真是……唉,尤其是我們這些當年差不多十幾歲的,我民國十四年生,是農民的小孩,在媽媽肚裡,媽媽就在逃難。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二十六年盧溝橋事變,後頭接二次世界大戰,然後又到了臺灣,這個要說起來,人家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老兵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我這一本經,最終……真是……真是國家的悲劇,國家的、歷史的悲劇。

攝影:李香誼


後記:

       生命如長河,匯進大江,流往大海,注入一座島嶼,化為涓涓細流,轉入一個後山小鄉。曾經拓墾分得的土地已交給國家,換得一個榮民之家的床位。住處附近的兩位榮民朋友、固定去的早餐店、自助餐店,是華福伯伯與這個鄉的唯一連帶。唯一能問候的親戚只有住在台中榮民之家的一位遠親,但也已經六年沒有見面。所有的證件與電話卡,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這幾張小紙,是對他一生最詳細的交代。

       伯伯住的地方雖然老舊,部分已頹圮,客廳一下雨就漏水,但可以感受到四周所有的生命體被伯伯柔和的對待。房子旁的蘆薈長的茂盛油綠,周邊整排樹木被伯伯修剪得整齊,充滿朝氣。春節前夕,老房門前還會配上一個亮紅喜氣的新春聯。伯伯說,房後那片竹林,在夏日帶來些涼意,颱風時,為他擋了許多風雨。

       收留的那隻花狗,越來越健康漂亮。伯伯說,狗兒來了一年,才肯讓他摸。過去不知道經歷了些什麼,眼神仍帶著恐懼與不安,就算不肯讓我靠近,每次拜訪伯伯,狗兒總是有精神地吠叫,搖著尾巴歡迎。伯伯替狗兒買了飼料,為牠蓋間遮風避雨的狗屋,兩個孤獨的靈魂,一同作伴。

       二○一八年二月一日,和一位朋友再度去探訪伯伯。伯伯說,能夠獨立在外自己照顧自己是最好,但現在身體毛病越來越多,感覺身上的包袱越來越沉重,已經申請進入榮民之家。道別前,伯伯囑咐了好幾次:「你們要好好把握青春。」

       我們無法改變過去,那些人們所背負的歷史傷痕,再也無法痊癒。望著那些活在歷史背面的人,我們只能從一位老兵的生命刻痕去遙望一個亂世。寫下伯伯的故事,因為每個人的存在都對這個世界有著獨特的詮釋意義,不該只是用幾張身分證明交代過去。


本文節錄自《池上二部曲: 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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