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刁時爭戰裡的群眾角色:讀第一本烏克蘭小說《Grey Bees》後
普京攻打烏克蘭,進入第四個月。
有時覺得這世界實在是個地獄。民主陣營國家對著一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獨裁者,卻苦於必須仰賴其油氣,而束手無策,只能眼白白看著一個個城市被打至稀巴爛。若自1945年二戰結束算起,「開放社會」與「封閉社會」兩種治國理念的對決已經進行了七十七年,但至今仍未見終局。但從這個角度看,烏克蘭人極力反抗俄羅斯的這場戰爭,和香港人三年前極力爭取真民主的那場運動,根本是同一「主題」的不同「變奏」:我們都是一場「刁時又刁時」的意識形態大爭戰裡面的群眾角色,為同樣的cause付出(很喜歡這個英文說法:to fight for a cause),雖然我們遠遠不如烏克蘭人勇敢、強悍和付出得多。
俄烏戰爭開始後,想更認識烏克蘭,所以認真讀了好幾本歷史書,同時也嘗試找烏克蘭作家的書來看。就這樣,我讀了人生第一本烏克蘭長篇小說:Andrey Kurkov的《Grey Bees》。我是在倫敦的London Review Bookshop發現這位作家的,也是當時能找到的唯一一位烏克蘭作家。三月中打開小說到五月尾讀完,戰事卻仍未終結,也不知如何終結。能肯定的是英國這邊對烏克蘭文學的興趣在三個月內大增了,因為最近發現這本小說已出了新版,是戰事開打後加印的。
因為對烏克蘭文學零認識,小說又以俄語寫成,內容也似乎沒有強烈政治取態,所以起初我不肯定Kurkov是否親俄派;幸好他在新版序言清楚表達了反俄入侵的立場:
「普京的夢快要來到戲肉:他想把俄羅斯人、白羅斯人和烏克蘭人再度統一起來。我們要把他從夢中喚醒。……烏克蘭人永不會同意被一個俄羅斯人的帝國管治。我們絕不會退讓。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必須悍衛獨立與自由。我們不能投降。」(The climax of Putin’s dream is approaching - the re-unification of Russians, Belarusians and Ukrainians. We have to awaken him from his dream….Ukrainians will never agree to become subjects of a Russian empire. We cannot back down. We have no choice. We must defend our independence, our freedom. We cannot capitulate.)
真的非常敬佩烏克蘭人,在俄羅斯的武力脅逼下也絕不退讓。經過千辛萬苦才成功立國的民族(烏克蘭於1991年才正式由蘇聯獨立出來),對自己「國家」的執著之情,確是其他未經歷此等苦楚的人所不易體會的。
《Grey Bees》很好看。就算撇除「想認識烏克蘭」這個因素,《Grey Bees》也是一本寫得很好的小說。小說的背景設定是烏克蘭另一場戰事;一場當時沒能引起國際社會關注的「小俄烏之戰」。
時鐘要回撥至二零一四,烏克蘭正爆發廣場革命(訴求是加入歐盟),人們聚集在廣場好幾個月了,就算有示威者被槍手暗殺也沒能令他們散去。對此情況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普京,這時決定改變對烏䇿略:放棄「保住」總統亞努科維奇(Yanukovych,就是那個臨時決定不簽歐盟協議的親俄總統),並於二月派兵極速佔領克里米亞半島(Crimea Peninsula)。之後,普京再暗中䇿動烏東頓巴斯地區(Donbas)的分離分子與烏克蘭政府軍開戰。頓巴斯不久宣布獨立—— 即近來經常在新聞出現的頓涅茨克(Donetsk)和盧甘斯克(Luhansk)人民共和國。
烏東戰事一直停停打打,沒有正式完結,最後直通向二零二二這場大侵略。
現在回看普京八年來侵略行動,一切變得清晰:他早就想烏克蘭土崩瓦解,把全數土地收歸俄羅斯帝國。普京最近猛烈攻擊馬利烏波爾(Mariupol),正因此城可令孤懸於黑海北面的克里米亞(其食水水源已被切斷)和烏東地區「接通」(軍事分析家稱它為「陸橋」);攻下馬利烏波爾,則八年來從烏克蘭吞併的土地皆可「緊貼」俄國國境,有依有靠。分隔幾年的軍事侵略,全部互有關連,可惜我們都是在普京亮出最後一塊「拼圖」時才恍然大悟。
Kurkov把小說的時間點,設在上述烏東戰事開打後三年。男主角Sergeyich是個離了婚、靠退休金生活的養蜂大叔,他居住的小村莊Little Starhorodivka剛好位於交戰雙方之間的「灰色地帶」。全部村民都已逃離,只剩下Sergeyich和他的中學死對頭Pashka仍然固執死守,一人住在一條街。故事以這對冤家被迫聯手張羅食物、同時又繼續互相奚落展開。
小說最高明的地方,是沒有直寫任何戰爭場面,只著眼於戰火邊沿的荒謬日常。Kurkov以極度黑色幽默但不失溫柔的文字風格,細細敍述平凡小人物Sergeyich在缺電又缺糧的村落是如何渡日。加炭、煲水、打蛋、煮麵之餘,有時烏方守軍Petro會來訪,送他一杖手榴彈之類作禮物,有時又會在空屋找到狙擊手生活痕跡……
荒誕令人迷亂,孤獨令人反常,所以無論小說的情節多麼背離常識和常理,讀起來竟都不覺異樣。我特別喜歡小說初段關於埋屍體的情節。Sergeyich某日用望遠鏡發現窗前山坡有個屍體,似乎是被其中一方軍隊射死的。屍體一直躺著,直至下雪了,Sergeyich再也不能忍受屍體擱著沒人理,於是深夜冒著被射死風險,爬到屍體旁邊,用雪塊把它掩蓋起來……「This way we can both get some peace, he and I.」在最沒有和平的地方,也必須得著一點心靈和平,否則如何活下去?
Kurkov在舊版序言提到,他是到訪頓巴斯三次後有感而發,寫了此小說。書成於2018年,當時世界尚未看透俄羅斯的邪惡,作者著力描寫的也是頓巴斯居民「少理政治、只想存活」心態。「我想描述那些連戰火也沒能迫他們離去的普通人。他們努力保持著不顯眼,甚至沒有面目,為的只是不被戰爭炮火盯上。」不過我覺得作者其實已低調地表了態:男主角不但無意之間幫助烏方守軍殺死了一名分離分子狙擊手,在小說後段更因為其天生的正義感,為一個克里米亞韃靼(Tatar)家庭強出頭,令他幾乎要蹲牢和失去摯愛的蜜蜂。他其實是頓巴斯裡的異數。
小說最後是open ending的,或許因為現實也是open ending?如今,烏東之戰已融進整個俄烏戰爭,作者也由戰爭旁觀者變成戰爭受害者,為避戰火全家已由基輔的家逃到烏克蘭西部。從作者的新版序言看得出他十分熱愛自己的國家。他特別強調烏克蘭人和俄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質,這竟令我想到香港人和大陸人的分別:烏克蘭人是個人主義者,每人心目中對理想的烏克蘭都有不同想法;俄國人卻是集體主義者,害怕槍打出頭鳥,習慣人云亦云,他們每人皆共享著同一個「偉大俄羅斯」的想像。
Kurkov還解釋了普京的帝國夢為何只是癡人說夢的最重要理由,且讓我以他的鏗鏘之言收結。
「普京為何如此憎恨烏克蘭?為何他不能平靜地談烏克蘭的問題?……當普京說烏克蘭是俄羅斯的妹妹,他是在誤導那些對烏克蘭歷史認識不深的人。首先你要知道,基輔有超過一千五百四十年歷史,而莫斯科卻只有八百七十五年!你必須仔細披閱這片土地的歷史,才會明白為何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不可能是同一個民族。」(Why does Putin have such hatred for Ukraine? Why can’t he talk about Ukraine calmly? ……When Putin says Ukraine is Russia’s little sister, he is trying to mislead people who know little about the region’s history. First you need to understand that Kyiv is more than 1,540 years old, while Moscow is 875 years old. You have to look deep into the region’s history to see why Russians and Ukrainians are not one people.)
後記:文章寫完後,從新聞得知歐盟經過數周政治角力,終於在歐洲時間周一深夜就禁運俄油達成協議。歐盟國家將全面禁止從海路輸入俄油,佔總進口量的三分之二。但極度依靠俄羅斯能源的匈牙利獲得豁免,可經陸路Druzhba管道繼續購買俄油。無論如何,能夠多走一步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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