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记着

yuanyuan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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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想了我本想不去多想的事。

护工日志结束于三月,仔细想来离现在也才九个月,但它感觉起来是如此遥远,像是根本不存在的,或是上辈子的事。

我把它们都忘掉了。

忘掉的理由也不记得了,所以我胆敢回看那段时间的记录,并因此震颤(这些事情竟然真的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疑惑(为什么它们可以发生在我身上),愤怒(世界为何如此不公平)和失落(我知道等心情平复下来后我还是会接着埋头吃屎)。

遗忘是出于自我保护,我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尽可能写下来,封存,而后告别。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的我不去多想,不去感受,如此才能挺过正在发生的一切(其实现在也是如此)。

回看成了一种重新发现,我吐丝般把这三个多月的记录过了一遍,当晚失眠,躺了好几天才有力气或勇气第二次第三次去看,尝试编辑。

每一次都耗尽心力,同时感觉到对痛楚的上瘾。我突然理解人们在经历集中营后的缄默或倾吐。


四月我如之前反复计划地,拿到全驾照,找到南岛的工作;五月搬到基督城开始community support worker的工作(这比护工/caregiver的工作轻松一些);七月跳槽到工作至今的公司;九月把working holiday visa转成雇主担保工签,正式开始劳改;十月,入境新西兰一周年。


每日我花尽力气维持某种平衡,让我可以忍受目前发生的一切,让日子少一些痛楚,多一点欢愉,当我回看这三个月的护工日志时,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我瘫倒在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回看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周前我去基督城市区参加了一场针对新西兰移民局国家安全检查的游行,NSC,national security check,如果你是来自中国,伊朗,阿富汗,俄罗斯等国的公民,在申请新西兰居民签时,据说这项检查的平均等待时间是九个月(我在游行现场听到一对夫妻的故事,他们等了21个月至今没有音信,远在中国的祖母吊着最后一口气等他们回去见最后一面;到场游行的人的平均等待时间都超过一年),而其他国家的公民只需要等待两三周,简而言之每个中国人都是潜在的间谍,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例子可以比它更好地展现我在这里所感受到的系统性歧视。

又比如说电视里只要谈及中国,必定是负面新闻,我甚至因为好奇新西兰人如何看待中国人而听了rnz出品的一档播客,the red line,讲的是中国对新西兰方方面面的渗透,里面一半确有其事一半出自paranoia,里面有句台词倒是恰如其分地讲出了这个事实:虽然我们并没有证据表明中国政府的确在新西兰做了这些事,但这些恐惧是真实的。

当这个小岛因为恐惧进入其防御机制时,我成了那个代价。

反讽的是我离开中国恰恰是因为我不想成为防疫的或任何政治的代价,我觉得我受够了我值得更好的地方,于是我来到新西兰,等待我的除了为拿身份而要进行的无尽劳役,还有因为我是中国人而额外产生的怀疑和歧视。

但我也无法回中国,一旦离开,故乡就不复存在。

而放眼望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友好”的新西兰已然如此,这世界或许就是个大屎坑。

这正是我目前的处境,一个流亡者,不属于任何地方,亚太的孤儿,正如亚细亚的孤儿。


我还是想了我本想不去多想的事。


我大概是从年初开始在matters上传护工日志,这像是我的树洞,或如在护工日志January里所说的,这是我的供认状,我记录下在地狱的游历和我在其中的转变。

三月辞职后马不停蹄找工作,搬家,适应新环境,换工签,直到几周前因为matters zine征集我才重新回看,发现三月的文本并没有上传,正好借此机会整理出来,也算是为在matters/树洞倾诉的这段时间做一次总结。

虽然我一直在说我写下这些是为了忘记,为了可以继续往前走,因为往事是如此不堪回首,但也是为了特意记着。

选集链接如下:https://matters.town/@yuanyuanyuan/collections/Q29sbGVjdGlvbjoxNDkw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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