鈷料向東走:青花與泉州蒲氏
一個阿拉伯家族,何以成為稱雄閩粵沿海的儒商,兼海上武裝勢力?後來,他們為何又湮滅在淼淼波濤之中?蒲壽庚家族的故事,橫跨五六百年,恰好見證了中原王朝從開放到封閉的過程,並且見證了青花陶瓷貿易的起起伏伏。
上一篇講到,與阿拔斯帝國的貿易往來,給中原地區帶來了青花陶瓷不可或缺的藍色釉料。正是因為唐帝國有四通八達的貿易網絡,此時來自西域的藍色呈色劑才能大量輸入,逐漸融入中原手工藝品的創作。交通西域的絲瓷貿易,既為中原帶來繪製藍色釉彩的原料,也傳入阿拉伯世界的幾何、卷草紋樣,並且開拓出新的市場:這一來一回,輸入鈷藍,輸出青花陶器,就形成了完整的貿易循環。
當然,除了各類貨品,人的流動遷徙,也帶來更深層的文化交融。早在唐末五代,來自西域的蒲氏一族,就順海路經南洋,初在占城(今越南中部),後落腳廣州,又再遷居泉州。蒲氏世代經商,一方面掌握豐富的海外商業網絡,一方面也在眾多港口落地生根,融入了客居地閩粵沿海的社會。他們不僅在商業上風生水起,更得歷代朝廷重用,早在五代,已有族人任「西洋轉運使」,奉命出使中南半島。
但是,到了宋代,北方連年不靖,唐時暢通的商路不再。於是,鈷料與青花成品的貿易受阻,而青花陶瓷在本土仍然沒有流行起來。不過,宋代的製瓷手藝大大提高,而且,也正是由於西域商路受阻,東南海商貿易的地位變得更為重要,這些,都為後來青花瓷經海路遠銷異域,奠定了基礎。
世居東南沿海的蒲氏一族,此時已是根深葉茂,並進一步漢化。南宋時,蒲宗閔更考取進士功名,奉使安南、占城、渤泥。蒲家至此已在環南海的若干港口、都市,都擁有自己的定居族人,貿易網絡依託家族血脈,得到最可靠的保障。蒲開宗一支,在南宋時遷居泉州,任地方上一個低階武官。
特別提一下,專擅海商的蒲家,可不會甘當海上的肥羊,等著挨海盜宰。玩過《大航海時代》的人都很清楚,船隊帶兵帶砲跑航運,那是常規操作,同理,蒲家除了貨船,也有強悍的私人武裝,這樣才能捍衛自家貿易航路。因為蒲家的軍事力量了得,所以,連朝廷剿滅海盜,有時都要借助他家的兵力。
在一次成功協助朝廷翦除海患之後,蒲開宗的兒子蒲壽庚、蒲壽𡷫也成了武官,後來,蒲壽庚陞任泉州提舉市舶,職務近似於今日海關關長。蒲家的生意,至此正式進入「官商合營」的時期。
不過,不久之後元軍攻陷臨安,宋室南逃,在福州擁立端宗趙昰,成立小朝廷。元軍曾試圖招降蒲壽庚,冀利用蒲家的海上兵力和海外聯繫,追捕向海逃去的南宋餘黨,並掐斷宋室的海外經濟來源。一說元軍的勸降被拒,一說蒲氏此時已有倒戈之心,但無論如何,蒲家與宋廷都還沒撕破臉。
然而,轉眼宋室就因為少船缺錢,竟出手打劫了蒲氏家族的船(一說2000多艘,一說400多艘),連船帶貨,皆盡充公。真是不作就不會死啊,蒲壽庚一怒之下,率私人軍隊殺了城內的南宋宗室及士大夫,在左翼軍及泉州本地精英的支持下,投降元軍。這個變故,奠定了南宋殘餘勢力的敗局,自然也令蒲壽庚深得蒙元重用。故元朝時,蒲家的海外生意進一步與權力結合,「鎮國上將軍」蒲壽庚既領東南重兵,又掌閩粵市舶,握兵營商,兼把持泉州海外貿易的財政,其家財富之巨,自然更上層樓。蒲壽庚長子蒲師文,籍蒲氏對南海航路、風土的豐富知識,以及族人在周邊商港的網絡,奉使南海諸國,為元朝向海外招商、重啟舶市,起了重要作用。
南宋為蒙古所滅之後,蒙古族統治者特別優待蒲壽庚這樣的西域人士,即「色目人」,加之蒙元帝國的東征西討,再次打通了亞歐通路,於是,唐時的「鈷料-青花」貿易循環得以重啟,元青花更成為外銷主力之一。1258年,阿拔斯王朝為蒙古人所滅,後來在阿拔斯故地建立的伊兒汗國,與入主中原的元朝廷關係密切。馬可波羅自稱元朝的闊闊真公主遠嫁伊兒汗國時,便是由他隨團護送,從泉州啟航(其時蒲家在泉州正如日中天)。如今,元青花的傳世品多集中於土耳其和伊朗,當時的外銷路線可見一斑。
與此同時,宋元兩代,中原政權的宗教民族政策都相對多元。以泉州港為例,以往中原士人看不上的民間海洋文化信仰,在宋元時期,終於得到地方政府的祝福,如「市舶祈風」和「媽祖」信仰等等。媽祖大家很熟悉了,市舶祈風又是什麼呢?就是由官府市舶司的官員,率一眾百姓舶商,冬夏兩次,祈求季風守信、海波不興,讓乘著季風南來北往的帆船,能夠安全駛向下一個港口。毫無疑問,這是風帆時代才會有的民間信仰,也與「祈求風調雨順」的農業社會信仰大異其趣,是新興的以商業活動為核心的宗教訴求。而西域來的色目人蒲壽庚,就曾是在泉州率眾祈風的官員。此外,元世祖忽必烈加封媽祖為「天妃」,正是在蒲壽庚長子蒲師文提舉泉州市舶任上,並由蒲師文奉旨前往湄洲媽祖廟,主持敕封儀式及宣讀《御祭文》。
蒲壽庚的故事,其實帶出兩條線索:首先,宋元時期東南沿海的海洋貿易已頗具規模,無論是進口原材料,還是輸出手工藝品,都會通過海路運輸。其次,蒲壽庚只是眾多外國定居者中的佼佼者,像蒲氏家族一樣的胡人,許多都在在宋元時期逐漸融入本地社會。因此,源自西域的青花紋飾,也在此時終為中原所熟悉、接納。
然而,蒲氏一族與元朝權力的結合,到了明代,卻成為家族迅速沒落的主因。朱元璋稱帝之後,下重手整肅協助外族推翻宋室的「異族」,尤對蒲壽庚恨之入骨,泉州蒲氏幾乎慘遭滅族,並被明令禁入仕籍。據傳,直至1920年代,蒲氏倖存的後人不僅多改他姓,而且仍一直沿襲「男主內、女主外」的家風,就是深怕洩露身分,再遭兵燹。
明帝國也是中原文化走向封閉的開端。對內推崇「內聖之學」,宗教多元的風氣不再;對外實施海禁,儘管禁而不止,但宋元時期那種面向海洋、自信開放的風氣,到了明朝,已為官府所不容。不過,宋明理學崇尚的美學境界,卻為內斂優雅的青花紋飾撐開了發展空間,加上文化交融了五六百年,對漢人來說,青花也變得日常了起來,不再是絕對的「異域風情」。
不過,明帝國在時間上與歐洲的「地理大發現」和「新航路開闢」並行,儘管加諸海外貿易的枷鎖日益沈重,但海商時代已然到來。明朝海禁,只是將許多前代合法的貿易活動列為「非法」,許多擁有私人武裝的海商,此時便被污名化為「海盜」,而且,海洋貿易實際上一直處於「禁而不止」的狀態。歐洲商船通過各種合法非法的渠道,仍能在東亞沿海購得大量青花瓷器,運往母國和美洲殖民地。只不過,此時的海洋上,阿拉伯商人的主導權,已開始逐漸讓位於紅髮碧眼的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商人了。
至此,我們又要說回製作青花瓷用的鈷料。元青花和明代初期的青花,所用鈷料,多為進口的「蘇麻離青」。至明成化年間,蘇麻離青囤貨用盡,於是製瓷業者便不得不尋求替代品,才有了後來異軍突起的平等青、浙料等等。那「蘇麻離青」究竟產自哪裡?也是一件眾說紛紜的事。
有說「蘇麻離」是Smalt(大青)的音譯,但Smalt是十六世紀初在德國發明的,時間對不上號;
也有說是印尼「蘇門答臘」音譯,但蘇門答臘並不產此物,又有人認為,因為當初華商從蘇門答臘購得此物;
還有人說,蘇麻離是Samarra(即「薩馬拉」)的音譯,因為薩馬拉曾是青花陶瓷及鈷料的轉運中心;
又有說是Sulaimani,因為阿拉伯工匠傳說這種鈷料是先知蘇萊曼(Sulaiman)發現,故冠以此名。
無論哪種說法是真的,造就青花陶瓷的「蘇麻離青」都產自域外,青花瓷也是中原與異域文化反覆交融的產物。
在唐宋元明四朝,前後一千多年的時間裡,中原大地經歷了政治上的族群征伐,以及人口上的複雜流轉。在文化上,也經歷了從兼容並蓄,到封閉內縮的大轉變。
蒲壽庚家族,與鈷料東來和青花西去,未必有很直接的關聯,只是時空上同時存在而已。但是,蒲家主營香料的貨船,有沒有販運過青花和鈷料?想來很可能是有的。一個商業家族,從五代到明朝的興衰,想必同時也見證過青花陶瓷的發展流變。無論是蒲壽庚家族,還是青花瓷,都帶有那個時代文化交融的鮮明印記。
下一篇,我們再回到薩馬拉,看看伊什塔門上的藍色釉彩陶磚,往西走,它的色彩和拼貼風格,又帶出了哪些故事。
【從藍色說起的故事】
【參考資料】
王銘銘,《刺桐城:濱海中國的地方與世界》,2018年再版。
蘇基朗,「論蒲壽庚降元與泉州地方勢力的關係」,台北:《中國近世社會文化史論文集》,1992, 頁 189-212。
[日]桑原隲藏 著,陳裕菁 譯,《蒲壽庚考》,上海:中華書局,1929。
溫睿,「蘇麻離青考辯」,刊於《故宮博物院刊》,2017年第1期,總第189期,第144-153頁,https://www.dpm.org.cn/Uploads/File/2018/05/31/u5b0f6f5c5a456.pdf
【圖片來源】
圖1:作者製圖。
圖2:在菲律賓群島出土的宋瓷,筆者攝於馬尼拉市「菲華歷史博物館」,2023年12月29日。
圖3:蒲壽庚剪影,作者手繪。泉州市內似有一尊蒲壽庚塑像,我沒有用那個造型,因為感覺很不對路。首先,那尊塑像的帽子是宋代文官士人所戴的軟腳幞頭。蒲壽庚出仕的確是在南宋,但他以敉平海盜之功獲封官職,應是武官。到元代,他最高的封號是「鎮國上將軍」,更是武官。故本圖以元代武官頭盔冠之。此外,泉州蒲壽庚塑像完全漢人面目,而據泉州《東南早報》約2006年時一篇尋訪蒲壽庚後人的新聞配圖,蒲氏後人仍保留較明顯的高鼻深目特徵,故宋元時的蒲壽庚,顯然不可能長一張漢人臉。既然沒有靠譜的參考,我也就只能照自己的理解,畫個示意圖了,反正也不會比那個塑像更不講究⋯⋯
圖4:元青花,筆者攝於馬尼拉市「菲華歷史博物館」,2023年12月29日。
圖5:市舶司冬夏兩季祈風紀念石刻,見《臺灣導報》「【宋元中國看泉州】九日山祈風石刻:凝固史書,世界唯一」,https://taiwanreports.com/archives/650067 。
圖6:明代中國絲瓷,筆者攝於馬尼拉市「菲華歷史博物館」,2023年12月29日。
圖7:中式尖底帆船(戎克船),筆者攝於臺南市英商德記洋行博物館,202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