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冷戰社會主義」
不要誤會:這裡不是有甚麼大作要發表,只是一點碎碎念。是這樣的:剛剛把第二篇從博士論文整理出來的論文往期刊投了稿,繃緊了兩個月,短期內有點不想再碰相關的東西,才記起好像寫完了博論,也沒有寫低過一些事後感。然後想起思想史有所謂 Cold War Liberals 的講法,覺得我也許可以說自己的博論,是一種後冷戰的社會主義,Post-Cold war Socialism,都幾有型,哈哈。
不過有型之外,我覺得,這倒真的是準確的,至少可以把我和現在(西)歐(北)美的 Millennial Socialists 劃清界線:無論是時間和地域上,我的研究的問題意識以及背後的信念,都真的是「後冷戰」的。那是一種兩面甚至三面開戰的社會主義,既要表明自己不同情蘇聯式的威權主義和計劃經濟(至少是斯大林打後的那種),又要保持對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批判性,又要為自己和社會民主福利國家(以及背後的自由主義左翼)劃清界線,至少要有一套社會主義的語言來接受John Rawls的《正義論》。這其實就是很多中歐和東歐的民主運動左翼的思考起點——地理上,受冷戰和冷戰結束最直接社會和政治衝擊的地方,也是這裡。
相比之下,Millennial Socialists 似乎並沒有蘇聯和中歐與東歐共產政權這麼深沉的歷史包袱,他們可以覺得社會主義真的是比資本主義全盤地好的選擇,可以把一切資本主義不好的反面的集合就說成是社會主義——不一定不好,那有他們的社會主義傳統的社會和歷史脈絡(雖然我有時忍不住會吐糟那是一種 Christmas Tree Socialism,把所有願望掛上去就好,都不用想如何 trade off)。但命運既然帶我來到匈牙利讀書,又在香港受自由主義左翼啟蒙,亦尚算認識中國,1989年我雖然只得一歲,我卻覺得:這個包袱,我有。
負責任的社會主義理論,一定要好好面對二十世紀——至少後半——以它之名帶來的不光彩歷史。
這是一個真的存在的 conceptual space 嗎?我的論文說有,但卻有難以補救的缺憾,雖然自由主義左翼也不見得比較好;我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認為沒有,但他認為我的結論前半可以接受,後半對自由主義的批評還是不被 convinced。我的論點這裡不想細講,等那兩篇投出去的論文有一天真的發表的時候再說吧(滾來滾去等個七八年,再不濟的論文也會有地方發出來吧哈哈)。
我反而想說說老師 Janos Kis。老師快要八十歲了,一生傳奇,是匈牙利民主運動元老,民主轉型後第一個自由主義政黨的創黨主席,是真的落場坐到圓桌和共產黨談判,轉型的修憲條款也很多出自他手(據我的匈牙利同學說)。他也是盧卡奇的再傳學生,1973年被開除出黨,寫書提倡過改良馬克思主義,最後因為偶然讀了 Ronald Dworkin 在《紐約書評》的一篇文而開始改宗自由主義(他後來到紐約教過書,和 Dworkin 成了一生的好友)。這大約是我所能選的最好也是最具挑戰性的博士論文導師了:他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都比你知得多,然後和你立場相反,而你正在想的問題,他大約都已經更深刻地想過了。每次supervisory meeting 和他爭論我對自由主義的批評是否公平是最刺激、也是學到最多的美好時光。當然,draft 好的一整章被他 DQ 也是發生過的事。
事實上,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和一位馬克思主義戰友、匈牙利最重要的左翼評論家 G. M. Tamas 有過一場火花四濺的筆戰,爭論中歐(尤其是波蘭和匈牙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利弊,他當然是為轉型自由市場辯護那個。
如何既為市場辯護、又為國家介入辯護、又為民主自由辯護、又為工人民主治廠辯護、又要證明自己還是社會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基本上,就是我博士論文的主色,也注定論文左支右絀而面面不討好。通過博論計劃書時其中一個 panel member 的評論我就很深印象:他說,這是一個「liberals will not be convinced and Marxist will not be impressed」的立場。我另一位比較年輕的老師還「吱」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或許,這就是「後冷戰社會主義」要走的那條羊腸小道吧。由本科生讀書時走到現在(我把博士論文dedicate 給了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我最早接觸左翼社會運動的地方),其實,信念沒有大變,社會平等和階級批判依然是我重要的思考坐標,但面對和這些社會問題相關的理論討論,參與進去的興趣已經大減了。現在我比較有興趣思考的,是主權與革命,其次是民粹主義和國族主義。畢竟,香港都發生了甚麼事呀。
還剩下的左翼興趣是:如果有時間,可以真真正正讀一次《資本論》就好了。博士論文都寫好了,還只讀過頭四章,慚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