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7電影|《冰與血》、《超級大國民》
繼續說吧。
想起上學期少數看午夜場電影的其中一次就是《超級大國民》。
前陣子數位修復片在院線重上映,記得那時候和姊姊在空蕩蕩的午夜in89,我們都不住地靜默。
後來淑君老師還有在課堂上提過這部片,本應該感同最深受的我只是笑笑著。
可能因為後來習慣了不太知道該如何跟別人提起這些事情吧。
外公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對,這件事情,大概只有高中同班同學知道,不是那種很有名、歷史課本上面都會寫的那種,也許有些無名小卒,但卻也確實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1951年,外公19歲,嘉農剛畢業的他才剛在水上公所上班不到半年左右吧。他說,冬天,一個大半人都未醒的早晨,一群人衝進公所架著他離去,然後免不了的是半年的波折與和外界完全失聯,以及莫名其妙的判決書、十年流離的不見天日,台東、綠島等等,外公以前曾經笑著說這些地方他都很熟,應該說,有監獄的地方他都很熟。
1961年,29歲了,回到太保老家,結了婚,然後過著大半疑神疑鬼、到處打雜工沒有固定工作的日子,明明是當年吃過公家機關工作的知識份子,卻在工地、豆腐攤間徘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外公這段過去的?
小學二年級以前,只知道媽媽偶爾會說外公以前被關過,當時的我當然不懂啊…外公人那麼好、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會被關?
小時候其實和外公很親,應該說,我們這輩和外公最親的大概就是我。不只因為國小三年級的那場大病,陪我住了一個多月的院的、後來整整陪我跑了五年醫院回診的,都是外公。常常,他會在什麼廖添丁行俠仗義的故事間,突然冒出一些些他自己的故事、當年那白色恐怖的日子。
但一直到高中,我才開始比較有系統、比較懂事地去聆聽這些夾雜裏頭的血與淚。
高中二年級的生命教育課,老師請我們寫下一則身旁的人的故事,我寫下了簡單版的外公的故事,後來那時候的生命教育老師,看完之後特地邀請外公到班上分享自己當年的事情。
高二寒假,外公小小的公寓來了一批人,說要拍紀錄片的,當時我們也入了鏡,因為他們說希望聽聽家屬怎麼說,但其實本來我也不知道那支紀錄片到底有沒有真的生產出來,竟然就是那天說的《冰與血》。
高二下,被分配到要寫小論文,其他人都直接拿當時的科展作修改就直接交出去,但莫名其妙就開始做外公的口述歷史。
過程中,每一次訪問,其實都很糾結、複雜,當時的我還不太懂其中原因,只覺得一定要把這些都寫下來。但其實過了好久好久,我才懂得其中的矛盾。
後來當時的歷史老師一直鼓勵我寫下來,得了一些名次之後,她鼓勵我繼續修改下去拿去投全國的比賽。
但是媽媽擋下了,她突然跟我說:「我希望妳以後不要再寫這些了。」當時的我錯愕、不解、憤怒,覺得想替外公打抱不平、又覺得媽媽莫名其妙,但後來因為高三課業繁忙就這樣被擱下來了。
然後,大學了,很少回家後,更不用說去外公那小小的公寓找他聊天。應該說,外公喜歡和我聊天,因為他知道我大概是家裡唯一還想多聽聽這些事情的人、一聽再聽、就算他其實有時會一直重複同樣的事情。甚至因為有時跟媽媽一起去的話,媽媽會叫我們不要再聊過去這些事情了,於是後來我會算準外公下午運動的時間、到附近的學校假裝巧遇、陪他散步聊天。
去年暑假,待在台北一個月,去了景美人權園區、去了善導寺附近,在腦海中想著當年的警政署、監獄等等的,那激動很難言說。
去年10月,本來要跟外公去那年他們的秋祭的,其實久以前就下定決心在外公有生之年一定要陪他去一次秋祭的,後來卻被媽媽攔了下來,當時的我一樣錯愕、不解、憤怒、難過,為什麼會不想去了解他的過去?
為什麼沒有人覺得那段歷史、那些人,是件重要的事情?
這應該就是我後來一直沒和別人講起外公的事的原因吧,好像大家都覺得過去了,就這樣了。
反正都過去了。
更何況很多事情很難簡單說個清楚。
後來,12月時,媽媽傳了封簡短的line訊息,大意說陪外公北上去亂葬崗走走,然後她也很難過、她不捨於自己的爸爸當年、當年是過怎樣的日子。
也是要等到真的在多懂得了一些些事情的現在,我才可以又看見不一樣的角度吧。
高二做口述歷史到現在,看了《超級大國民》後想起好多好多事,記得外公一直對判決很含糊,一直以來我有一疑問,真的是只因高三那時看了一些資本論、馬克思的書,然後就被判刑十年嗎?我不是想去猜測些什麼,只是有時會想著,當年的他們、當年的外公,又是面對什麼樣子的複雜、矛盾與糾結,拿掉當年的時代脈絡,我們怎麼能理解?
然後想到外婆,一直以來外婆和外公非常不合,外婆會對外公很兇很兇,但我開始漸漸去理解這些,當年那個19歲的少女、遠從朴子大慷榔嫁來太保後潭,面臨的卻是外公因為黑歷史的關係找不到正職工作的困苦,一個消瘦的肩、扛起早餐豆漿饅頭的重擔,要她怎麼不怨?
想到媽媽,一直以來的懼於談論這些事情,當年她怎麼看待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庭?在戒嚴那個年代,同學們會不會也耳語?畢業後出來考公職的她,會不會曾經也受過什麼刁難?
有時候,受難者不只是被判刑的人本人而已,更包含他的家人──但這些人往往在歷史中是被隱性的一群人。翻著外公那裏堆積如山的受難者資料、歷史,以及政治受難者賠償(即便到現在他們仍叫做補償)等相關書籍,我常常會迷失於這麼多這麼多的文字與歷史之中。
我的外公是政治受難者,我們不在具於談論這些事情,但有什麼人還會在意那些真相無法被看見的日子?
「霧散了,景物終於清晰,但是為什麼都含著眼淚。」
我覺得想起了好多好多,卻又像還不知道好多好多。
想像著外公騎著腳踏車到嘉義打零工的樣子、想像著外婆當年凌晨準備著隔天早點的模樣。
我想起外公,好久沒有再回去找他聊聊了呢。
之後,我要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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