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洲小事——记忆中的城中村
那时我还住在城乡结合部一个逼仄巷子里。房子和房子之间隔两步,院子只正午有阳光掉下来,其余时间都罩在石灰墙倾下的叠影里,怏怏无力的。寸把长的钉子,尖朝上插进混凝土,等许多年只为狠狠刺人一下。老铁门上再缠根铁链子,七八点就锁上,进出全凭房东钥匙。入夜里各家楼下总有年轻人嘶嗓子喊门。 这些把戏能防人的,却防不住猫子们。他们狡黠精明得很,爪底下肉垫子就是如心思一般深的,三楼往下跳也丝毫无损。夜猫子闪着莹莹发绿的眼,弹珠似的在檐和檐间跃进。门外黑色垃圾袋是光顾的重点。人不吃的残渣剩菜、一天的生活垃圾统统丢进去,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再顺手带到垃圾堆。鱼骨头和排骨上的肉须子已经是相当少有的大餐。但要我说,巷子口右拐的小餐厅才是猫子的圣地。生意好时剩菜一盘盘撤下——怏绿的、酱红的、蒜白的——哗啦啦倒进泔水桶。猫是有尊严的动物,不吃泔水桶里的东西。他们就摸进厨房,堂而皇之叼了白生生鱼肉。小餐厅当然不肯白白被他们占了便宜,看看油烟晕开的招牌就晓得—— “实惠家常菜”——是只许自己实惠不许别个实惠的。巷子里一度传说他家的水煮肉片是用猫肉做的,腥白的浓汤里掺着不明不白的酸味。再后来猫子们都精明起来,晓得人是他们的投喂者,再不用冒着被切片水煮的危险去厨房。只消在席间扑朔眼睛,做出惹人怜惜的扮相,自然不乏善男信女夹好菜,盛在盘里送到嘴边。
这所有的猫子里,我最喜欢一只黑猫。他不扮相售卖可怜,也不和其他猫子一起玩耍,总独来独往。半夜要是从楼道探出头,他就在那了。皮毛是烟斗似的黑,夜晚老靠着对面房的砖顶睡。白天他是多半是惬意的。小孩子常折了纸飞机扔去吸引他,他并不理会,只懒洋洋转半圈,尾巴对人晃一晃。巷尾何家的小胖子老跟猫过不去,成群的野猫子他是不敢随意欺侮的,一旦惹了众怒,少不了一身渗血抓痕。有次我看见他拿了半截红砖掷那黑猫,心里便很生出一些瞧不起。黑猫很争气,信然躲过了。胖子还不死心地拾了碎石,要用遍地开花的战术对付他。黑猫反而一下撺到他脚边,三两步就挠上他脑袋,吓得他几乎哭出声。我在旁里看得兴奋,正鼓着劲儿,却不料转眼就跑不见。
从猫的视角看,人居住的世界大概是很有意思的。 从方形砖门出发,水泥攒着劲儿铺陈开去,在邻院的壁上撞得头破血流。墙上对联贴一年撕一年,残骸积了约莫半指厚。小孩子在巷子前后闲得发慌,娱乐也就是剥洋葱似的一片片把它撕下来。一楼永远是鹅毛飘的碎纸屑还有不决休地呵斥。进了楼道,更阴凉,大白天也沉着脸似的看不明切。抬头看,墙上声控灯板眼睛通红。要扒拉住墙皮跳起来看,才发现红眼睛碎了一个孔,是不知哪家的调皮鬼用气枪打穿了玻璃。二楼家门口永是熬着一锅稠苦的中药,一把燎黑的破蒲扇摆啊摆,烟子怎么都扇不尽。屏气眯眼,上到四楼,味道就淡许多。再有半楼是天台,这高度已经足可以俯瞰小半个城乡结合部。到这里,四下人家生火做的什么饭,闭眼凭鼻子就闻得再明白不过。捡来的脚手架拼作晾衣杆,也有孩子偷偷作单杠用——决计免不了一顿呵斥了。四楼半已经很可以望远了,越过脚手架,破落是一幢挤着一幢,望也望不尽的城中村。回头再看,红瓦铺就的尖屋顶像是座山。宝蓝的天烧红了,是炼钢炉烧映的。霞光泼在屋顶,顺着流下檐角,屋顶山背后的天底下山头一个连一个,攀上顶看,那边高楼也映得一般红。 天光暗了,这时村子的喧哗熄灭下去,巷子里的一天到这里就快结束。俯身望前看是低了半楼的平顶房,我若真是那只黑猫,此时该伸张身体越过去,半楼的落差也着实不算什么。红砖瓦颜色久远发黑,砌成落雨天排水用的斜顶,猫子们倒是如履平地,人要真站上去,未免就要如临大敌地屏息了。即便如此,也并非没有决然尝试一下的人。我是喜爱待在顶楼四下观望的,这小爱好整栋楼的住户怕都知道。上来收衣服被子,总有找我闲扯几句的时候。说来说去也总不过是又上来看对面小姑娘洗澡、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一类的话。一次两次我尚涨红脸合乎礼数地反驳一两句,再后来只冷冷憋出一个哼。
说到底我究竟是在楼顶观望什么呢?有一段时间我真心好奇顶上到底能不能看到小姑娘洗澡,然而这一面全都是厨房,背后那面又是客厅和卧房,家家都罩着帘子,想看到小姑娘洗澡恐怕得要和她当面协商才可能——我当然不会向他们这样解释,我是这样和老刘说的: “天台风景好啊。西边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橙黄色,然后变出一点红,越来越红,云染得又红又紫,像一大片火乌鸦扑翅膀,扇也扇不灭,慢慢烧焦了,就暗下来,留一块发冷的蓝灰。蛮好看!”
巷子里人并不都喊他老刘。大人们更喜欢喊他酒鬼赌鬼一类的外号,再老一点的大人就喊他二流子。因为据说他在外面酗酒赌钱,很没出息的,大人因这个缘故很有些轻视他。小孩子就不。小孩子不管那多,只凭心意,喜欢谁就和谁玩耍。巷子里小孩子就这一点我最赞同,我便和他们一起叫他老刘。 之前何家的小胖子说看见那只黑猫字和金鲤鱼打架,讲得有模有样,我们都想亲眼看看。他爸爸出来买烟听到了,狠狠敲了他,疼得他眼泪直掉。 “才几大年纪,就说谎唬别个?回去写作业!” 胖子被揪着耳朵带回家了,我们虽然不很喜欢他,但心里也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揪着,就闹哄哄去找老刘。他蹲下听我们一五一十说完,抽口烟,鼻子里喷出两道云卷样的烟气,眼里显出光亮。 “是吧,我也蛮想看一下猫子和鱼打架,到时候再看到记得叫我。” 因为老刘是巷子里唯一肯认真听小孩子说话的大人。孩子们觉得受了尊重,便肯付出一百二十分的亲切回报他。
老刘这次也喝得醉醺醺。他一拍大腿,怪叫一声好。 “我听过的!这段我以前听过,就是那个朱——朱自清写的,叫斜阳还是什么来着?写得好啊!你个小家伙,读的书蛮多咧,还知道朱自清?朱自清好啊,我上学那会,最喜欢他和——和毛主席!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他身子一晃一晃,并指成掌,指挥家一般扇空气耳光,说到最后几句,干脆唱出来。他想走过来拍我肩膀,不小心被自己绊到,轰一下半跪下来。膝盖砸地的闷声在天台边隔间里来回震荡。一阵风从背后吹过来,屋顶大梁上的红绸子荡了两荡,黑猫子身影一闪而过。老刘好半天起不来,索性坐地上。他扯扯我裤腿,还想跟我探讨一下朱自清和毛主席。 我喊一声老刘,他没应。 “老刘,喂,老刘。” “我跟你讲,小孩子要好好学,不然以后要是找了个坏老婆,哈!毛主席都救不了你!” 老刘瘫在地上嘴巴一动一动,像个被丢上岸的金鲤鱼。喝醉酒的老刘是惹人厌烦的,我不喜欢喝了酒的老刘。他仍旧自顾自的说,完全不理会我。风息止了,酒味浓的化不开,直漫过来。我撇撇嘴绕过他,并且开始有点晓得为什么大人因为酗酒轻视他了。 “哼,我往后绝对不会喝酒。” 酒又不好喝,为什么那么多大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呢?白酒是辣的,啤酒是酸的,小孩子肯定不会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我刚蹦蹦跳跳走到楼梯口,背后传来声音,很沉。一阵风吹过来,酒精味又浓的辣眼睛,我回身看,他已经躺在那了。嘴还是吐泡泡似的开合,并且鼻子和胸发出风箱的呼呼声,很难想象一个血肉造作的躯体怎么发出这种非生命的声音。这恐怕也是酒的作用吧,我心想,我要是喝酒,就是猪也不如的蠢蛋。 “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这么想——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杨柳暗了,有再绿的时候;燕子走了,有再来的时候;可是亲爱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为什么呢——为什么?” 老刘咕咕哝哝说了一大通,侧身闭眼睡了。楼底下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是个女人,嘴里一股脑的骂着: “个狗日养的死逼,天天到外头赌钱,输了钱你别回来啊,有种到外头过夜啊,像条狗样的滚回来,老子看你今天有没有脸!个狗的——” 女人鱼雷似的走到四楼,低头瞟我一眼,眼光浮开了,口里消停了几秒钟。我嫌恶地侧过身,在狭隘的过道里硬是让出一条道,当然也是害怕这个凶婆娘,但更重要的是成天骂骂咧咧的大人我实在讨厌的紧。这女人就是老刘口里的坏老婆了,黑黄相间的卷发用水绿色的发箍固定着,身上罩一件粉白的睡衣,拖鞋啪啪啪砸着楼梯。我赶紧往楼下跑,斜里望出去,底下院子里一群野孩子又追着黑猫子打闹。一定神,猫子已经上了墙。他蹲坐在墙头是灰白里一个点缀,尾巴甩两下,很轻巧地翻走了。小孩子发出扫兴的叫骂声:妈的——又跑了!哎!我暗暗点头,跑回屋。 “酒鬼还是读了一点书的,肚子里也不是空空,总还有点文化。听说原来是城里一中的,学习还可以,马上考大学了,哪晓得屋里老头子也是个赌钱的烂货,一晚上全败光,欠一屁股债,还读什么书?要说的话,他肯定心里不甘愿,本来蛮好个人,蛮好个家,就毁在一个赌字上。啧啧,你说这个喝酒赌钱啊也是会遗传的吧,就是那个什么基因,爸爸妈妈传给小孩子的,这不就合了一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们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晓得基因了!中国还是厉害,你看那美国什么的,就威风几十年,以后还是中国老大。” 二姑爷正在我们家嗑瓜子聊天,看我急忙忙跑进来,就放下二郎腿,使腰劲把椅子正一正,冲我咧嘴笑。我心里一紧,那椅子是老家拿来的,用了近十年了,细长的身子经不起一个大人扭来扭去。我不情愿搭理他,扭过头从旁里走过去,又想拿些糖果,转身伸手去抓。二姑爷大手一伸,把我按住。 “这个小溜子,还没喊人咧?” 我闷闷不乐,使劲想抽出手,但是做不到。二姑爷嘴角翘着,眉毛一挑一挑地看着我。我的父亲坐在一旁,很坚定也让我叫人。
“二姑爷。” 我闷着声叫一句,他果然就松开手,不再阻止我拿糖。大人总这样自以为是,让别人按他的命令去做就是快乐的唯一来源,他说东你就不能往西。但是最后我还是拿到糖果,所以仍旧算是我赢了的。 楼上隐隐传来叫骂声,照例是女人的独角戏,我猜想老刘可能也是个小孩子,因为他最后总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说赌钱喝酒,虽然这事情都不很好,但老刘要是真心喜爱,那也不能就说是坏的。但凡被人真心喜欢的东西,肯定不能一句话就判了死刑,还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是啊,黄赌毒这几个东西,一个都不能沾,一碰就毁了。上次在院子里碰到他,天气蛮好,还听到他背了两句诗——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没什么用,连自己都养不活,搞些诗啊一类的东西有什么用?现在中国这个社会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钱就是狠,没钱就只能看人脸色。你看他要是有个上百万几千万的,不晓得几多人要给他出传记。” “传记哈哈哈哈!”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待笑的差不多,二姑爷右手挠挠下巴,眯眼皱眉了。 “什么时候小溜子也出个传记给我们看一看,书念得还好吧——” 哪有一上来就问这个的,我是很焦虑了,别又招来一通念叨。恰好母亲端一盘四季豆从厨房出来,油绿油绿,清炒的,热气还盈着。我就爱吃这个,欢喜地走近去。母亲蹙一下眉,把我手拍开,啪一声轻响。 “洗手去,脏兮兮吃下去要害肚子。你又想进医院打屁股针?”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随他吃。他就是吃东西挑得很,男子汉吃东西狼吞虎咽,你看我家旭旭,小时候每天一碗汽水蛋,拌饭呼啦啦扒进肚子,长得多好!” 二姑爷伸手摆了一摆,像是要叹气,最后还是扭腰翘起二郎腿,椅子又响了两声。我气得不再气了,两步并一步走进厨房。贝壳缘的镜子全是水渍,看不清人脸,厨房里一股油烟,我大叫一声: “妈你出去能不能别关抽风机?” “你再打开不就完了,没有手还是没有脚?总是叫啊叫,听的头疼。” 憋一股闷气,我一下子拧开水龙头,结果水像伞一样开出来,惊得我又一声叫。这叫声后半部分是勉力咽下去了。楼下水泵压力又不稳,炸出一点水沫子以后就只是传来遥远的隆隆声,像是有条老得掉牙的龙在里面爬。我想一条龙老的只能爬了,他就不是龙了。龙就应该在天上呼风唤雨的,强大充满希望的那种生物才是龙。又等好一会儿,楼下的衣服估计洗的差不多,水开始呛出来,先是一滴滴连成水线,再慢慢粗起来,有点样子了,最后也总归是有心无力。 我鞠一捧水猛一抛,镜子上沾满水,一缕缕流下来。陈旧的污渍是抹布不易擦净的,垫着脚擦了好一会儿,只够得到下半部分。镜子里就映出脸来——才将理发没多久,头上是青瓢,再往下就混在锈红色的污渍里看不很明白了。母亲这时折回来,惊异地瞄一眼。 “可以啊。还晓得擦镜子了。” 这是不必回答的一句话。我瞥一眼,锅还没洗,炉边有切好块的土豆,知道还有菜没上。我想是土豆烧肉,但没有看到肉——不会是干炖土豆吧,那是新做法吗?我回房看电视去了,过一刻钟外面有人叫,开饭了。 我要说这餐饭吃得很不是滋味,席间二姑爷和父亲不间断地谈学校的事,父亲又逼我吃用生姜炒的墨鱼,我恶心得直干呕,土豆也果然是单独炖的,淡得很。没吃几口我就逃掉了。
父亲他们因家里有客的缘故,暂且不会和我算账的,我就下到三楼想看看老刘。天色已经黑了,楼道里映着对面那栋楼的窗户光,勉强见得到影子。我蹑手蹑脚摸到门边,油漆是掉了刷刷了掉的,鳞片似的一块块,扎得脸隐隐生疼。然而没有什么声音,一股子邪门的静。因了做贼的行径,血直冲得心脏砰砰跳。可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仅门里,这时候旁里也是安静发黑,就好像所有人都悄悄死了,我产生一种预感,莫不是家里也—— 哗啦一声。灯亮了。 我惊得不知身子如何摆置,茫然地原地转了几圈。原来是对面楼的人开窗户,帘子很快地掀开,丢出一个燃着星子的烟头,哗啦,又很快关上了。亮光使我觉醒了一点愧疚,我想这是不好的,不对的,偷听别人的秘密毕竟是很坏的行为。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反倒使人安心下来,要是真被人发觉了,我也很可以就这么推脱——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听到,他们说不定早就知道我在外面,所以故意不说话—— 我悻悻坐在楼梯口,念头回环好几转,声控灯灭了。过两三个呼吸,门咔的开了,灯像没听到,依旧收敛着光亮。是他们!我忍着激动数手指头,这是不可转身的时候。半晌了还没动静,我终于忍不住,两手一撑站起身,门缝里挤出一个黑猫子,是他? 这下子好,声音不晓得怎么的齐齐回来了。楼下有了渺茫的咳嗽;巷子里孩子玩的野,扎耳朵尖笑,苇杆一样细细的;楼上父亲和二姑爷推杯换盏,母亲小声劝,少喝点,父亲说没事儿;邻院收渣滓的老头子踩瓶子吱呀呀;麻袋砰砰响,远方铁桶爆米轰一声,在巷子里要荡三荡。
黑猫没有叫,他在声音交汇的夜里是特别的,完全区别于白天,他眼睛不再眯着,露出审慎的神色。前爪先试探了两步,身子弓起,尾巴有力地竖起,摆出随时扑击的架势。他是个好家伙,我欣赏他夜骑士般的英姿,没料到门又开了。咔吱一下,一条缝开成一道河,门里走出一个女人。 猫子受了惊,猛地跃出去,一步就到水泥围的半堵扶手上。他一点没犹豫,轻轻巧巧扑下去了。我很有些怅然,又很有些紧张,我想猫子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女人的脸陷在阴影里,抬了眼看我一下,露出道红印子,我晓得她是挨打了。但她很沉很稳,使这印子反倒像胜利的徽章。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髻,女人这时着一件新绿的无袖薄衫,裁地还很合身,下摆塞进米白的叠纱半截裙里,踩了低跟皮鞋,拖着个怪兽似的大行李箱。她是不卑不亢走出来的,三楼那间房里黑乎乎,什么声响都没有。 我直愣愣盯她看。她在门口定住,站了好一会,嘴唇抿了又翘起,翘起又垂下,垂下再抿起。这时她才注意到我,眼里涌起一股感情,她嘴巴张开要说话,却又轻咳一声。她于是搁下箱子蹲在我面前,一下把我抱在怀里——这是一具温暖的躯体,我才发现这个凶女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洗发水味道,廉价但意外的亲切,让人想起放学路边的砵仔糕。她抖了好一会,终于放开我,冲我使劲一笑。 “你要走吗?” “啊,以后没得我骂人,要安静多了,你——” 老刘在漆黑里吼了一声,使人疑心他胸口的风箱会不会就此爆炸了。
“滚!”他说。 凶女人收起笑容,复又冷冷看我一眼。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个小狗日的以后只怕跟他一样。” “嘴真是贱,不晓得为什么不受男人待见?你再说一回试试看?” 母亲下来寻我,正听到她丢下狠话,声色俱厉骂起来。我扯扯母亲衣角,她狠狠剜我一眼,我只好低下头不做声。凶女人也不还击,只闷闷笑两下,拖箱子直下楼去。母亲愣了愣,左右瞄两下,鼻子里冲出一个哼。 再有一会儿,轮子声咕噜噜远了。老刘头发乱糟糟,这才扶着门靠出半个身子。 “她——” 母亲上下扫老刘两眼,干笑一下,回身上楼了。我回头看老刘,他没注意到我,好像随时会融化在黑暗里。母亲旋即不耐烦地唤我,我也调头上去了。 这天晚上我挨了父亲一顿打。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摸出房,我想那黑猫一定要睡在那里的,我要看看他再睡。等到很晚还是没来,他是不是扑下楼伤了脚?猫子不睡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翻来覆去,终于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