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游记
在出发之前,提到雅典,我脑海中浮现的关键词是:希腊神话,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帕特农神庙,古希腊雕塑,奥运会。在我的想象中,雅典是一个庄重典雅、文化氛围浓厚的城市。虽然听说过希腊债务危机,但那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我猜大概早已无碍了吧?当我抵达雅典后,立即被幻想与现实间的巨大反差震惊了。尽管我下意识地抵制将「丑陋」这两个字与「雅典」联系起来,我直观的第一印象的确就是丑陋,丑陋到令我心绪不安。日本人有巴黎综合症的说法,我恐怕是患了「雅典综合症」。
首先就是脏。雅典市中心不大,景点集中,我几乎都是步行。专为游客打造的商业区比较干净,可是一旦离开了那些盈利至上的酒吧、餐馆和商铺,立即随处可见乱扔的垃圾,道边积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脏水,地面黑乎乎黏糊糊。卫生问题是旅游城市的通病,满地烟头和鸽子粪的巴黎不比这里强多少,也没必要斤斤计较。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无处不在的涂鸦。这些涂鸦和艺术没有半毛钱关系,纯粹是乱喷乱涂的丑陋图案和污言秽语。除了收门票的历史遗迹和地铁,没有一处地方可以逃离涂鸦的污染,整个城市好像生了层皮肤病。此外还有烂尾楼,这明显是债务危机的后遗症。哪怕是在繁华街区,也总能见到废弃的楼宇,突兀地夹杂在商厦住宅之间,好像是从末日僵尸电影或是切尔诺贝利穿越过来的。
如果说这些问题都是经济衰退造成的,早晚可以清理干净,那么更大的致命伤则是乏味的建筑风格,除非把整个雅典拆了重建,否则根本无从改善。这里的城市建设堪比国内三线小城,毫无美学可言,建筑风格比苏联公寓楼更生硬死板。当我爬上狼山俯视全城,远处的卫城自然是绝美,普拉卡区也为雅典增添了一分活跃的颜色,此外全是污浊灰白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宛如连绵不绝的白垩丛林。我不禁纳闷,这真的是有三千年历史的古城吗?
做了一番历史功课,我终于明白:别说三千年,当代雅典的城市风貌是二战后形成的,连一百年都不到。古代雅典确实是繁荣的政治、文化中心,但是历经千年兴衰,先后被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统治,雅典在最近几个世纪已经退化成无足轻重的小城市了。当十九世纪初希腊王国独立时,雅典卫城脚下只有四千居民。所以不难理解,希腊王国最初的首都并非雅典,而是繁忙的海港城市纳夫普利翁。只是在欧洲列强(英法等国资助了希腊独立战争)的理想主义情怀推动下,雅典才得以重建,希腊迁都雅典。现代雅典起初是座小而美的首都,以新古典主义建筑闻名。可惜后来历经希土战争、二战、希腊内战,五十年代的雅典满目疮痍,涌入海量难民。面对人口爆炸式增长、住房稀缺和资金匮乏等紧迫问题,雅典拆掉优雅的新古典主义住房,改建为成本低廉的公寓楼。这些公寓楼都是私人承包,没有经过建筑师设计,只求成本低、建造快,高矮随意杂乱无章,结果就是今天的雅典。
古希腊与现代希腊之间是何关系?宗教信仰、文化习俗甚至居民种族都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是不是在同一片土地上、恰好挂着同样名字的新兴国家?这样复杂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不过我很快就抛弃了之前一厢情愿的游客幻想,用自己的眼睛观察雅典。
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后,我慢慢习惯、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里的烟火气。离开过度商业化的游客区,走进雅典本地居民的生活区域,在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白日的闷热悠长仿佛把时间也凝固住了。
等到晚上八九点,太阳落山之后,雅典被凉爽的晚风吹醒了另外一种面貌。雅典的夜晚是热闹的。这里与很多南方国度一样,晚饭时间很晚,午夜的街区依然熙熙攘攘。
虽然希腊属于欧盟,我却感觉雅典像是一座东方城市。比起欧洲诸国,这里的风俗文化更接近于土耳其,满街的旋转烤肉就是一例。
当然,来雅典旅游的主要还是为了参观古迹和博物馆。比起现实中的雅典,想象中的古代雅典才是游客的真正目的地。
那些断壁残垣年代过于久远,如果没有历史知识和一些想象力,看起来就只是一堆石头罢了。几面残破的石墙,曾经是堂皇的哈德良图书馆;一片乱石废墟,过去是热闹的市集;几根高耸的石柱,当年是宏伟的宙斯神庙。这难免使人有沧海桑田的感叹。如今繁华的都市,千百年后又能留下什么呢?
我不喜欢「人生中一定要做的某某事」这种说法,不过如果有机会来欧洲,请尽可能参观一次雅典卫城,否则真的太可惜了。雅典卫城举世闻名,即使是没来过的人大概也在照片中看过无数次了,我粗陋的文字无法为其增色,只简单说几点照片中看不出来、亲自参观后的感受。
卫城是雅典的中心和制高点,整座城市环绕卫城向外辐射,所以几乎在城中任何角落都能望见卫城。如果时间充足,不妨多走几个地方,从不同角度欣赏卫城之美,日间和夜晚也是两种不同的观感。
卫城包含多个建筑,有大门、城墙、剧场、神庙,单看照片难以体会其中的立体关系,以及山体环境与建筑的结合,一定要亲身走走才行。
宗教建筑往往依靠宏伟规模来突显神的伟大和人的渺小,可是在照片中很难看出建筑物的大小。真到了卫城山顶,我才感受到帕特农神庙有多么庞大,足有七十米长,三十米宽,将近十四米高。雅典古市集旁的赫菲斯托斯神庙是保存最完好的古希腊神庙,单看外形要比帕特农神庙更漂亮,可惜矮小许多,就没那么出名。
参观完卫城,自然要去山下的卫城博物馆。这是一座造型非常现代的博物馆,宽敞漂亮,收纳了以雕塑为主的卫城文物。帕特农神庙曾经拥有华丽的雕塑装饰,其中一半被英国贵族托马斯·布鲁斯所掠夺,现藏于大英博物馆。此人的儿子詹姆斯·布鲁斯正是下令焚毁圆明园的凶手,真可谓如父如子。大英博物馆至今仍坚持拒绝归还殖民时代抢夺的文物,无耻之极。
虽然大众知名度略输一筹,雅典最好的博物馆其实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品规模超出卫城博物馆许多倍,我走马观花匆匆浏览一遍也用了三个多小时。其中给我震撼最大的是迈锡尼文物,三千年前居然已经有如此发达的文明。
在雅典的最后一天,我去了贝纳基博物馆。这是间外观不起眼的小型博物馆,内容却非常有趣,包括拜占庭帝国时期的宗教艺术、近代的珠宝服饰、家具还有大量描绘十七至十九世纪希腊风土民情的绘画。我得到的教育是,希腊这片土地一直有文明发展延续,不应该把古典与现代完全对立起来。
离开雅典时,我的心情相当复杂,这实在是座复杂的城市。我向往古代雅典的美好,这里的历史遗迹名不虚传;我对现代雅典不以为然,为古典与现代的巨大反差所困惑,这激发了我对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兴趣。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开拓视野,打破旧认知。有了这些收获,可算是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