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小路55K|若尔盖草原越野赛记
赛前
四点的闹钟还没响,就”自然醒“了。在高原很难睡得踏实,尤其惦记着早起的晚上。我醒转几次,听到麦子辗转反侧,一问,果然一夜未眠。无花早早在群里搭腔,小N说他可能只睡了一个小时。我和小N是55K组,麦子和无花10公里,只有嫩老头做为家属出席,无事一身轻,所以睡得那个好,简直不像个老头。
大群里早已人声鼎沸,都在诉说着无眠。
高原的清晨,温度有些低。小N穿了冲锋衣,我托大硬挺,一开始有些瑟瑟发抖,后来脚步渐渐驱走寒意。快到接驳车始发点的时候,瞥见明亮的月牙斜挂在楼顶,被天狗吃掉的那半边阴影清晰可见。
比赛出发点在嫩洼乡,离县城70公里。警车压阵,一行几辆大巴走了将近二个小时。尿急,憋得很辛苦。天亮后,草原上云(雾)海升腾,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多少分散了一些憋尿的注意力。
大概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饱受屎尿之苦,车一到嫩洼乡,车上的人四散。小N和我也顾不得相互扶持,各自去找各自的解脱。我在车上说那乡镇上是草原不多的人口密集场所,从昨天踩点的情况看来,似乎也并未准备临时厕所,这可咋整?却没想到,乡镇机关大开方便之门,将厕所献将出来服务人民。
厕所是半开放式蹲坑,排队者就站在蹲坑者面前,虎视耽耽,随时准备取而代之。想起很久以前,看某台湾女艺人在综艺节目上,把大陆的这种厕所当奇观讲,引得一众人直呼无法想象。那时候,大陆对标台湾,如同乡下对标城市。而如今,一众城里人,来到这边疆的小乡镇,对这种状况大概也是半新鲜半尴尬。好在我只是尿尿,只需要排在小便池后,也不用面对着来人。
我那一泡尿撒得很长,一边尿一边从心里对后面排队的人感到抱歉。没办法,我早起吃了一罐八宝粥,喝了500ml水,憋了俩小时。
我在出发点旁边的广场上涂防晒霜时,小N才姗姗而来,头发和上半边脸沐浴着橘红的阳光。
”轻松了啊?“我笑问。
“是啊,我抢到了第一个,嘿嘿。”他面有得色。
因为大巴迟到,开跑时间延迟了20分钟。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草原人民没那么多戏。没有领导讲话,也没有唱国歌环节,甚至顾不上热身。倒数时,小N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完,然而也不必太着急。白日长天,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漫长旋程。
小N很久没跑步,打算走完全程,他被我忽悠来的,我不能弃他于不顾。加上本身水平有限,此前在高原上完赛的最长距离是38公里,这次平白多出17公里,心中也很忐忑。于是放下那为数不多的好胜之心,说好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赛中
前几公里,走走跑跑,大部分在走,因为我的心率狂飚,动不动冲到180+。我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然而高原之上,也不敢太托大。尽管对于颂拓的光电心率功能深表怀疑,但既然戴了表,只能受它操控。
脚下是沥青路,两旁是广阔的草原,黎明时分聚拢在远方低矮山梁下的云海已经散尽,换成弥漫的薄雾。偶有村庄,当地藏人在院墙外面或站或坐,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帮吃撑了的内地人。
“扎西德勒!”我喊。
“加油!”他们回。
我跟小N说,你看我们一年来藏区这么多次,这里虽然也是中国的土地,然而我们对这里的人和风物所知都浮皮潦草,甚至远不如一个“外国”。我们对巴黎圣母院的认知,大概也比布达拉宫要更多些。他说是啊,强势文化嘛。我说是啊,我们也是,对他们来说。
有一个多年前认识于天涯的小朋友,大学时去青海支教,对一个班上的小喇嘛入了迷。后来自学藏语,进而沉迷于藏文化,常常出入藏区听大师讲经。他的旅行,肯定和我们这些人非常不同。他也是我认识的中国人里,唯一会讲藏语的汉人。
有一年在甘孜的白玉县,听到开眼镜店的重庆老板抱怨当地人汉语差,来配眼镜时让她很费劲。
有另一个朋友的朋友,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便是藏文化。他也是我听说过的唯一学这个专业的汉族人,但据说他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对自己的专业并不感兴趣,也从未涉足藏区。
年轻的牧人骑摩托车出行,远处追来一只藏獒。牧人在路口停下,喝退藏獒。但藏獒被大队人马吸引,主人走远后,依然冲着人群狂叫。有人从队伍最后越过众人疾冲上前,用一块石头赶走了它。是工作人员。
“嘿,打狗英雄。”我说,冲他竖了个大拇哥。
“怕咬人。”他笑笑说。
四五公里之后,心率才稳定下来,跑动时可维持在140左右。然而好景不长,柏油路很快到了头,接下来是碎石路,凹凸不平,难以下脚。加上体力下降,阳光渐炽,速度每况愈下。
小N想尿尿,我说那你得跑起来,甩开后面的女生,等她们追上你你已经尿完了。这是男性在这个世界上不用努力就能比女性享有的无数便利中的小小一项。我希望有一天,女生也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坦然在路边解决问题,不用承受异样的目光。
我们就这样,常常走路,偶尔奔跑。
二十公里不到,小N说脚疼,可能是进了沙子。他脱鞋倒了倒,我也停下来拍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鹰。也可能是秃鹫。
有人超越,经过时边看手机边嘀咕,冠军诞生了。小N问是谁,答曰赵家驹。那时,离7点20分鸣枪还不到四小时。小N说,我真是神算,我就猜他会夺冠。谁?赵家驹。他是谁?越野圈大神啊。你一天步不跑,认识的大神倒不少。我经常在抖音和小红书刷到他啊,他和梁晶他们是国内顶尖的一批,他躲过了白银的事故,但前两年比赛一刀切地停办,对他影响也很大。
我想起不久以前听梁文道两年前的节目,讲起梁晶,讲起黄观军,讲起他们如何热爱这项运动,而这项运动又如何为他们短暂的人生增添了可能性。他们去世两年多了,那件让世界震惊的事故,后来再未被组织提起。
2021年5月22日晚上,我哭得很伤心。期待以后比赛恢复的时候,可以为逝者默哀。
Never, of course.
如果没有那次,没准今年他们也会在现场,我说。是啊,小N说。
一个女生一边打电话,一边跑过了我们。
我们好惨啊,可以被肆意超越,我说。不是说不卷了,享受草原的嘛?小N说。但要是最后一名怎么办?我说。管他呢,我们躺平吧,不就跑个步嘛,小N说。好啊,我也累了,好晒,那我们就享受草原美景吧,我说。可是草原快看吐了,小N说。
很多田鼠飞窜,像在过家家。偶尔有老鹰在天空盘旋,亦或是秃鹫。
三个土拨鼠,长身直立,拱手在洞口。
时当正午,飞虫扰人,狠不能像牛一样长个长尾巴。
我最近在读汪增琪的《人间草木》,里头一篇提到《敕勒歌》,说后来想起来有点儿怀疑那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句子,因为现实中在草原上见过的牛羊都是赫然就在那里的,并不会风吹过了才看见。我想想好像很有道理,牛羊的所在,能允许草长那么高吗?我说。能啊,小N说。你见过吗?我说。见过,小N说。在哪里?我说。在梦里,小N说。
前方不远处,有人打着伞。这是我第一次在跑步比赛里看到伞。
“妈呀,我们连打伞的也追不上。”我自嘲。
“你去追,我慢慢走。”小N完全没办法跑了。
“不行,这荒郊野岭的,我不能丢下你,秃鹫盯着你呢。”
四十公里处,当路一牌坊,在路上投下几十公里来唯一的阴凉。有一对男女坐着歇脚,说坐一会儿吧,不用着急,肯定能完赛。于是我们也便在道路另一边的阴凉里坐下来。小N脱掉袜子,脚磨破了。他贴了个创可贴。他弄脚时,我平躺了下来。给远在手机另一边精神支持的伙伴们汇报了一下近况。躺着真舒服啊,想就此长睡不起。
先前的男女继续赶路了,后来一位广东的大姐,也坐下歇脚。说昨天看到草原还很激动,以前没见过嘛。这时就只剩怀疑,总是问自己,大老远跑来受这罪干啥?然后,她也走了。
后十几公里是崭新的柏油路,路上有蛇和青蛙以及蚂蚱的尸体无数,平铺在路上。原来这样高度上,也有冷血动物。但蛇的个头很小,大概生存也并不容易。
有个胖子,手持双杖。开始时不紧不慢,落在最后,十多个小时再没见过他。但他却在四十五公里处赶上了我们,此后绝尘而去。
最后的时光非常艰难,小N几近蹒跚。我脚没伤,艰难程度大概比他轻点,但臣妾也很不好过啊。频频回头,只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人。然后,挣扎前行。
有几百米,从众穿过草地,抄了近道。但有一位小哥,本来落后,却坚持走正路。我们在草地里穿行时,他在高处的柏油路上走。像是岸边的行人,在看溺水者,脚下一丝不乱。他一定很鄙视我们,我说。结果人家还比我们快,小N说。
在重回正路不久以后,他超过了我们。
最终完成57公里,用时11小时46分。终点前,我问小N,要不要跑起来。他摇头,一脸生无可恋。
但到了我们还是牵起手,跑向终点。朋友们等在那里,欢呼雀跃,帮我们拍照。志愿者也早早拉起了横幅。有位摄影师,端着相机,在拱门前严阵以待。这要是还走,对得起谁啊!
赛后
有人戴的脸基尼防晒,有人天不怕地不怕,一身短打。我和小N都是长袖长裤,前一晚在若尔盖的商店买了软檐遮阳帽,帽檐可以相当程度下垂。事后证明十分英明,虽然头顶及肩背仍能感受到火辣辣的阳光,头脸却并未晒伤。
小N说如果没有我,他一定坚持不下来。我又何尝不是,这是我人生中跑过的最长距离,最长时间,最强的日头,最高的海拔。
晚饭是牛肉汤锅。味口不太好,浅尝辙止。回宾馆的路上很堵,今天是若尔盖的草原文化节,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到县城凑热闹。
回宾馆洗完澡,嫩老头帮我拉伸,疼得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