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良音
文｜黎哲舜
早前Tyson Yoshi買了一輛新的保時捷跑車，並將車身上的「Porsche」改成「Fuck You」，然後上個月將車停泊在一所小學門外，惹來一班小朋友圍觀。事後Tyson Yoshi在Instagram發文表示：「Sorry children, better change it to “Love You”…」當我們以為校方會批評甚至譴責他的作為會教壞細路時，學校竟留言表示：「Hi Tyson, thanks for your surprise. Our children seem so curious about your car. We would like to invite you to come to our school and share more about your car and co-create your next design of your car outlook.」不少網民覺得校方「識玩」，回應得甚為大體。
然後學校真的準備了一份讓學生發揮創意的車身設計功課，並打算邀請Tyson Yoshi做期末頒獎禮的嘉賓，讓他將獎狀親手頒予設計得最好的學生。結果他真的出席了，先向在場的老師、家長和學生再致歉，並跟學生說，要堅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校方的做法可謂公關一百分，但我覺得事情遠不止是公關那麼簡單。
這間學校的Instagram帳戶由校長親自管理，留言也是她本人寫的，而她，正是我的小學音樂老師──Miss Chung。當然她現在是宗校長了，但我還是喜歡叫她做Miss Chung。
昨晚約了她吃個便飯聚舊，我們可能有十年沒見面了。她穿著鮮紅色的外套，打扮得非常好看，很懂得配襯衣著，而且頭髮還染成灰色，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老師，更不可能是校長，憑這樣的外表說她是一個時裝設計師會比較可信，她說有時候在學校還會貪得意貼紋身貼紙。
我知道Miss Chung喜歡喝酒，於是我們點了一大壺Sangria。談起很多往事，雖然我最後成為了一個寫字的人，但我仍然很喜歡音樂，她是我的音樂啟蒙老師。我常笑稱自己不諳音樂，但我的朋友到訪我家時總是拿起結他遞給我說：「喂，黎哲舜，彈啊，唱啊。」
小學時參加過很多課外活動，最樂在其中的就是合唱團，我猜如果Miss Chung是教美術的話，我應該便會喜歡畫畫。我就讀的小學是基督教背景，合唱團自然常唱聖詩，但讓我印象最深而且最喜歡的是那首：「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沒錯，是〈Let it Be〉。當時我不知道這首是甚麼歌，也不懂歌詞說甚麼，但卻很喜歡它的旋律，比起那些聖詩好聽太多了。我是直到高中才認識Beatles，然後發現，我竟然小學時就已經唱過他們的歌。Beatles在六十年代是反叛的標誌，當然〈Let it Be〉的歌詞其實算很正面，但怎麼想也搞不懂為甚麼會教小學生唱Beatles。昨晚我問Miss Chung為甚麼會選這首歌時，她只是笑著答我：「吓，有咩問題啊？」
是的，我喜歡唱歌，的確因為Miss Chung，不過學結他倒是中學的事，那時候很迷at17的〈The Best is Yet to Come〉，又覺得齋唱很單調，所以想學結他自彈自唱，總希望中學畢業前有天可以在歌唱比賽彈唱這首歌，結果沒有，每年比賽我都有參加，但都只是拿著咪，並從來沒有贏過。結他學了可能只得一年多，就放棄了，直到大學才重拾起來，終於在大學畢業前學懂at17彈唱這首成名作了。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抱抱良音」這個活動呢？是資深電台DJ黃志淙博士策劃的活動。當時香港人剛經歷完沙士，社會氣氛低沉，他以「放低自己 抱抱隔籬」為口號，希望透過音樂鼓勵大家重新互相接觸。我到現在還很記得主題曲怎樣唱：「抱 去抱抱一個人／抱抱這感覺／Da da la da la da la da la／好好給我抱一陣」。其實活動對象理論上應該是年青人，至少是中學生而不會是小學生，而Miss Chung卻說服了校長讓我們參加這活動，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活動請來很多歌手，普遍家長很可能會這樣覺得，會唔會搞到我個仔之後追星最後無心讀書㗎？再者，活動有一個環節，是大家圍著圈圈坐盡訴心中情。而我很記得當時不少哥哥姐姐都有提及自己的感情煩惱，家長們可能又會想，會唔會搞到我個女太早對愛情有好多幻想然後掛住拍拖㗎？我記得和那些哥哥姐姐們玩遊戲時，他們說我們好得意好盞鬼，而且有一幕非常深刻，就是林二汶和盧凱彤跟我揮手。我小學時便已經跟大我八年的家姐聽歌，所以很早就認識at17了，因此那時認得她們，但當時懵懵懂懂還未足十歲的我只是覺得，咦，呢兩位唱歌彈結他咁好聽嘅姐姐，原來份人幾和藹可親㗎喎。當我又問Miss Chung為甚麼校長會同意讓我們參加這次活動時，她又笑著答我：「吓，有咩問題啊？」
她真的好像覺得甚麼都沒問題。她說學校附近有一所凶宅，有個兒子殺死了他全家，然後再自殺，她想過，不如租下來做補習班或者輔導室吧。我沒有追問她有這念頭的原因，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會說：「吓，有咩問題啊？」
有一年聖誕節，Miss Chung還帶過我們去又一城演出，當時她已訓練得我完全不會怯場，小時候我的確在唱歌方面滿有自信，但不怯場這回事其實反而是因為跳舞。跟我同住的兩位室友是跳街舞的dancer，有次我提起自己跳過舞，我笑說：「你知唔知我其實仲早過你哋跳舞？」跳舞我是完全沒有天份的，但我卻得到她的保佑，選了我去做dancer，而且還經常企「C位」，相信她是看準我小時候其實滿有表演慾，又正因為跳舞是我不擅長的事但走到台上又不得不故作鎮定，所以更能訓練到我不怯場。我跳過Hip-hop和士的舞，當然是小學雞水平，特別記得有一次她替我化妝時，在我眼角畫了一個大三角形，哈，現在回看這個妝不就是有點像David Bowie嗎？跟Miss Chung提起過往的種種時，她說：「我仲揀過你做《Phantom of the Opera》嘅主角啊。」對，差點忘記了。
這次聚舊當然沒有忘記送她我的新書。她翻開書，看到蔡老師為我寫的序，形容我的小說是「壞男孩文學」，她好像有點驚訝，問：「你好壞咩？你係壞男孩？你好單純好簡單喎。」我回答她：「寫咗好多sex scene喎……」她續說：「咁正常人都會有sex life㗎。」我好像不滿意她覺得我不夠壞，再說：「仲有寫毒品喎。」她還是覺得我不壞，她舉起酒杯說：「酒都算毒品㗎。」應該是去到殺人放火那種地步，她才覺得是壞吧？我問她：「細個應該真係單純同簡單嘅，而家唔係喇啩？」她說：「唔係啊，我今日都仲覺得你好單純好簡單。」然後我又突然想起從前她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有一年我參加校際音樂節獨唱比賽，Miss Chung告訴我們唱歌要有感情，於是她給了所有同學一顆芒果糖，她說要唱得甜，就像這顆糖果的味道一樣，但她偏偏沒給我糖，當時我不明所以，後來才知道，因為她從不擔心我唱歌沒有感情，反而是怕我不懂得抽離。
確實我後來是完全不懂得抽離，如果你讀過李致淳寫的信你就會明白。我讀中學時Miss Chung曾對我說過：「出面個世界好好玩，只要打開咗道門，就返唔到轉頭㗎喇。」那時就是韋sir打開門讓我走進這個世界。
Miss Chung問我記不記得阿仁，要不是她提起這個名字我的確記不起他。阿仁是我的同校同學但從未同班過，也沒有甚麼交集。她說在阿仁初中時，她對他的母親說：「阿仁拍拖未啊？佢有冇女朋友啊？或者有冇男朋友啊？」他的母親說：「冇喇，邊會有，先十零歲。」宗老師然後再說：「你個仔好有『potential』喎，你有冇心理準備啊？」阿仁的母親聽到後好像有點不高興，便說：「小朋友仲細啫，佢未搞清楚咋嘛，你又搞清楚未？」後來阿仁的故事如何，我也不必多說了。
談了這麼多，那壺Sangria我們都喝光了，我問她夠嗎？她說：「夠喇，不過我從來唔會飲醉。你呢？你夠唔夠？你酒量好唔好？」我說：「大學時最好囉，可以飲大半打啤酒。而家要飲，一晚都係一罐起兩罐止。」她嘲笑我：「唓——大半打咋？我有時去海皮散步，十五分鐘就飲完兩大罐喇。」
離開餐廳後我陪她走了一段路，沿途在找的士，我問她喜歡做老師還是喜歡做校長，她說都不喜歡，「我其實都唔啱做呢一行。」不久後有一輛的士在眼前出現，她說：「有車喇我，睇你下年三十歲又會過成點喇，拜拜！」她準備跑去上的士前，我張開雙手，然後和她擁抱。對啊，小學時候她就已經教我「可以擁抱時／就要擁抱」。
回家後有同學在Instagram看見我和她的合照，他說：「我是因為Miss Chung所以才打排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