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东北农村的少年
父亲的故事由一些碎片组成,而贫穷和劳苦,是永远盘旋在他少年时期的梦魇。
他10岁的时候,三哥以一个极其凄惨而荒谬的姿态死去了。那是一个与全家人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母亲的眯眯眼遗传给了所有的孩子,唯独他有着矍铄的大眼睛和双眼皮,身高也比所有人高出一头,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他20岁那年,一个平平无奇的炎热下午,像往常一样去家附近的小河游泳,从高处一跃而下,却没能像鱼一般融入水中,而是一头撞向了岸边最尖利的那块石头。年轻的生命伴随着脑浆与鲜血,泂泂流入了那条河。
他的母亲回到家时,那个最英俊、最壮实、正处于最美好年纪的儿子的尸体已经冰冷了。在父亲的记忆里,他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缭绕了数天,那种悲痛似乎能将整个世界吞没。
计划经济时期,全家十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一麻袋的小麦,还要自己去找人脱壳、磨粉,每个人只能吃到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儿。包产到户后,村里一起分生产队的牲口和干草,12岁的父亲,围着一片干草垛爬上爬下,拼命地尽可能多抢一些回家,因为要是手慢了一会儿,山一样的草很快就会被其他人瓜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的草粒。第二天清早,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疲惫——像被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炕上,稍微动一下都伴随着全身的疼痛。
后来,他二哥和大姐带着生产队的七八个人,把撂荒的一片人参地种上了麦子,终于扛回家了六麻袋粮食,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对那时的父亲来说,生活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活儿要干。每周五就已经安排好了周末要干什么,从早干到晚。每天清晨睡眼惺忪的他一听到爹的脚步声走近,就一骨碌爬起来装作要起床干活的样子,等脚步声离远后再倒下去多睡几分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农村要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活要干,只知道劳动是自己唯一被允许做的事。
初三时,全班15个学生,他只排第12。每日被村支书家的孩子霸凌,走在路上不停地用尖言利语骂他,只要他顶嘴,就肯定是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揍。
1987年的2月,东北的村子里寒冷刺骨,土地冻得像冰块一样。一个顿悟的时刻就在这样的冬日里降临——他望着破破烂烂的家和冰冷的土地,突然觉得,如果不学习的话,自己一辈子只能这样被困在农村,继续守着无穷无尽的地里的活儿。于是他开始学习,在周末的夜里顶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学习,赶着牛车去市场卖菜的路上,手里也抓着书,一刻不停地背。就这样从2月学到了6月,从寒冬学到了炎夏,最终在中考结束后,成为了班里四个考上了县里一中的学生之一。
那四个学生,一个结婚后离婚,如今独自在家乡的农村种大棚;一个女生也穷得叮当响,她儿子也在一中读书,她在学校做保洁的工作,所幸儿子后来竟考上了清华,她得以被校长留住继续做保洁。
还有一个男生,与父亲关系很好,至今仍保持着联系。他考上了省会城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赶上了改革开放的一波红利,在饲料公司做销售工作,成为了这一波毕业生里最有钱的一个。90年代便买上了大房子和好车,女儿上着100块钱一次的钢琴课,用电脑学着新概念英语。他经常请父亲吃饭、作客,每次都开着不一样的奔驰或宝马,话里话外透着掩饰不住的炫耀与优越感。
当然,还有残酷的后来。他因为透露了自己公司的商业机密,被开除后彻底无法在原来的行业生存,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赚钱机会。因为出轨和那个温柔而知性的前妻离婚,女儿上了本地最差的三本,他已无力支付学费。一穷二白的他又娶了那个31岁的出轨对象,又离婚。离婚后发现妻子怀孕,无奈又在一起,头发花白的他有了第二个女儿。妻子有着重度抑郁症,每日只能躺在床上发呆,几乎无法自理。他极度痛苦,反复离家出走,不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对我父亲说,我们家里有三个人,如果我不走,三个人都会死。
对父亲来说,面对这样的故事除了一声慨叹,还可以重新确证自己的优越感,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再说回他。高中每天上学路上,要帮他的母亲蹬车载着菜去市场上卖,冬天的路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连着车摔个人仰马翻。20多岁时和母亲交往后见面,他翻遍了整个柜子,找不出来一身像样的衣服去见她。走在省会城市的街上,这个农村出身灰头土脸的大学生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想着他们怎么都他妈的这么有钱。大学毕业结婚后,蜗居在地下室,到处都是恶臭难闻的厕所味儿。在冬天打开我的襁褓,能看到白气热腾腾地飘上去。
再后来,他终于在行业里做到资深,也开始用房子和车子试图摆脱农村的烙印。“他们说我爱钱,我就是爱钱,我不可能改变得了。”
可是这是一个线性的人生故事吗,还是只是依旧在过去的梦魇里团团打转。2021年的一天早晨,他对母亲说,我昨晚梦见自己终于有钱了,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他说,人生就是他妈的没有任何意义,什么共产主义资本主义,都没有任何意义,人活着就是在世上走一遭,而这一遭就是与病痛和贫穷作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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