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狱玫瑰 02 大自鸣钟监狱
上午八时三十分,两辆警车在大自鸣钟监狱门口停了下来。钟少德带着一众干将跳下了车。
今天监狱意外地热闹,正门口聚集了一批记者,不知为何而来。难不成狱中的凶杀案已经走漏了风声?
“程强,开道——”钟少德下令道。程强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浑身肌肉的三十岁男人,现任行动科副科长。
“是!”程强二话不说,上前铁臂一张,分开了人群,好让门岗看清来者。
“西南分局刑警处!开门——”程强声若洪钟,不枉练了二十年的气功。
片刻过后,五米高的大铁门缓缓打了开来。几个荷枪实弹的狱警一拥而出,将二十多名记者挡在了大门两边,为钟少德一行辟出了一条小道。
钟少德正待进门,不意却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不好意思,大家让一让!请让一下!”一位不速之客从人堆中挤了出来,那是个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中等个子,一身灰色列宁装,左胸口袋插了两支钢笔,鼻子上还架了一副黑框眼镜——钟少德不看也晓得,那是副平光镜,一件纯装饰品。列宁装身后拖着个穿青色人民装的跟班,配了一台蔡司相机,那是他的专属摄影记者。
“钟警长!是我,小李!”隔着狱警的钢枪,列宁装自顾自地喊了起来,“《新声》的李时英啊!想问您几个问题!请问……”
钟少德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去。
“啊!关玫同志——”列宁装并未放弃希望,他盯上了钟少德身后的丽人,“记得我吗?我跟小楚三月份还采访过你们局呢!就耽误你半分钟……”
“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关玫脸上冷若冰霜,扔下一句无感情的话语,便跟着她的老师进了门。
她老师暗暗舒了一口气。
在一片闪烁的镁光中,厚重的铁门慢慢合上了。钟少德一行人如今正处于两道铁门之间,四周围都是高墙,这里是监狱的“瓮城”,也就是安检处。
“是西南分局的同志吧?”一个面孔不太熟的年轻警卫迎了上来,操着很重的北方口音,“请交出你们的配枪,由我们保管——”
“不行。”钟少德干脆地拒绝了。
“什么?!”对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今天不行。”钟少德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由惊而怒,“枪不入监区是监狱的纪律,人人都要遵守!就是我们看守也不例外!”
“不能破一次例?”钟少德笑道。
“不行!”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就是军管会的领导来了,也照样得缴枪!”
“哦,是么?”钟少德继续笑道,“只可惜,你们的规矩已经让人破了。几个钟头前在你们牢里杀人的家伙,他的枪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对方一时语塞。
“人还没抓到,枪也没找到。要是这个杀手还藏在牢里,你们能保证他不会突然跳出来再打上几枪?”
“这……”
“你们有纪律,我们也有原则,安全是头号原则!作为组长,我必须保证我组员的人身安全,我们必须带枪查案!”
“这……”
“我晓得你做不了主,叫你们头头出来!”
小警卫慌慌张张地跑进值班室,打起了电话。
三分钟后,监狱的内门打开,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大汉。钟少德认得此人,他姓高名完,是大自鸣钟监狱的戒护科科长,全监狱的警卫和看守都归他管。
“钟副处长!你好你好!”高完科长忙不迭地上来同他握手,“真不好意思,这位小同志上个月刚调过来,对工作还不熟悉,让你笑话了。请进请进——”
钟少德算是听出来了,原来小警卫和高完科长的口音一模一样。但他并无兴趣深究,如今他百分之九十五的精神都集中在案子上。其实早在驱车赶往监狱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这座监狱的安全漏洞。
大自鸣钟监狱是原法租界最老的监狱之一,建于二十世纪初,最初是巡捕房的附属看守所,由捕房大楼顶上的大自鸣钟而得名。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监狱历经多次改造和扩建,由一座只能关押上百人的小看守所逐渐演变为西南区最大的监狱。到四十年代中期,大自鸣钟监狱已拥有四座监楼和两百名狱警,足以容纳一千五百名囚犯。后来国民政府财政崩溃,为了节省开支,曾大幅裁减狱警,释放轻刑犯。到49年“接管”的时候,狱中只剩下了五百多名囚犯和不到一百名狱警。中共一进城便大力整饬监狱系统,裁撤旧人员,以大量“南下干部”代之,并四处搜捕各色罪犯。在这一年的励精图治下,大自鸣钟监狱的面貌焕然一新,狱警数量直逼三百,犯人也已近乎满员。如今这座监狱不仅设施齐全、戒备森严,听说改造工作也卓有成效。新监狱干部的宣教水平甚是高超,感化了众多冥顽不灵的阶级敌人,使他们“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从而痛改前非,走上了自新为劳动人民的道路。这些都是大自鸣钟监狱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丰功绩伟只是表象。在钟少德看来,这座名气仅次于提篮桥的老监狱已经明显不合时宜了。最初的设计者并未料到,在监狱竣工后的数十年间,监狱周边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最初的农田和阡陌早早被钢筋水泥所取代:公路、工厂、居民楼、学校、商店,甚至还有公园。进入四十年代后,大自鸣钟监狱已然身处闹市区中,犯人的押运已经相当不便。监狱周围人员密集,一旦有犯人越狱,短时间内极难追回。离监狱不远处还有三幢高楼,只要携望远镜登上楼顶,犯人的放风区便可窥见大半。就算不考虑外部风险,监狱改造次数一多,建筑的封闭性也必定会打折扣……综合这些因素,钟少德私底下认为:这座监狱最好还是早点拆掉——赶在出大乱子之前。如今看来,为时晚矣。
“钟警长,不瞒你说,我老高干警卫二十多年了,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干掉了,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他妈的!真邪门了……”
在高完科长饱含感情的叙述中,钟少德知道了案情的大概:
死者邱怀仁,男,四十四岁,祖籍山东,原为大自鸣钟监狱看守长,年初因反革命罪被捕,判刑十年,被囚禁于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三楼,由于监狱人满为患,预备在下个月转押至苏北劳改农场。今天凌晨大约三时许,一个神秘的杀手潜入第四监区,用麻药迷昏了门卫,从值班室盗得三楼总门的钥匙,又迷昏了三楼的两个看守,枪杀了单人牢房中的邱怀仁,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被迷昏的守卫直到五点钟交班时才被发现。在确认邱怀仁早已不治身亡后,狱方这才报了警。
“三楼的犯人没人发现凶手么?”钟少德提出了疑问。
“全审过了,都说自己睡死了,啥也没听见。他奶奶的!这帮兔崽子,尽跟老子耍滑头!”高完科长一脸怒气。
“看来是用了消声手枪。”钟少德道。这点再也明显不过了,要是没有消声器,枪一响全监狱的人都能听见。
“我寻思着,这家伙准是蒋匪帮的特务!是存心向我们挑衅,要我们难看!不然为啥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了这时候?”高完科长早早给案件定了性。
“哦,怎么说?”钟少德想起了监狱门口的大批记者。
“是这么回事,”对方的话立刻印证了他的判断,“钟警长你也看到了,咱们监狱本来预备今天开放一次,让记者朋友进来采访拍照。可谁想到一大清早就出了这种乱子,你让咱们怎么跟人家交代?我就琢磨着,蒋匪特务肯定是事先探到了风声,故意在这当口给咱们摆了一道,让咱们里外不是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这帮狗娘养的,真他妈够毒的!”
人不可貌相,看来这位南下干部倒也粗中有细。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猜想确有几分道理,虽然其中的漏洞也不小。钟少德无意反驳对方,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外面的记者都是哪些报社的?”钟少德问道。
“那可多了!听总务科的老刘讲,有《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参考消息》,还有几家小的内参。咱们监狱是上海的模范嘛!本来还想借解放一周年的机会好好宣传一下,争取评个全国模范。唉,这下八成是黄了……”
“没有《新声》杂志么?”
“新生?……哦,你说那个民营的小杂志社啊!对对,它也在里面。”
“那我就不太明白了,以它的资质,是怎么得到邀请的?”
“这……”
“呵呵,这是你们监狱的内务,我本不该过问,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钟警长这是哪里话?咱们公安队伍都是一家人,没啥不能说的。不过……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那是当然。”
“唉,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还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小李编辑!”
“这么说,这个姓李的很有来头了?”
“那还有假?你猜他老爹是谁?就是军管会的李雄首长!听说李首长解放前就在上海警察局潜伏,一潜就是十八年,你说厉不厉害!要不是凭他老子的关系,小李那个小杂志社哪能采访到咱们监狱?”
看来传言不虚,钟少德再次印证了早先听到的消息。李时英的父亲确实是李雄,军管会的巡视员,主管监狱系统,正好是大自鸣钟监狱的顶头上司。以此人的权势,要安排儿子入监采访,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回上头的领导想大干一场,”高完科长继续透露道,“放记者进来采访不说,他们还预备在28号,就是解放一周年的时候,在狱里搞一个纪念大会,到时还要再请那帮记者过来。唉,现在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搞头。钟警长,这回咱们监狱可全要指望你啦!”
“老高你言重了,都是帮公家办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例行客套的同时,钟少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狱方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尽早破案,给各方面一个交代,最好是能确保纪念大会的召开。5月28日,今天已经是24号了,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四天时间,又是个有难度的案子……哼哼,在监狱开纪念大会,为了炫耀某些人的文成武德么?也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照此来看,这位李雄首长还真是不简单,不但擅长卧底,还有搞宣传的才能,真是位内外兼修的行家。自己对此人的了解非常有限,只有数面之缘,只知道在“接管”前此人曾化名孙力行,担任飞行堡垒第二大队的队副。纵然是在“接管”之后,此人也很少露面,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讲活。说到印象,钟少德只记得此人有一双大而阴鸷的眼睛,如夜枭般冰冷。讽刺的是,如此这般的人物竟然生了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儿子,除了长相之外实在看不出有太多的肖父之处。小李据说是在延安长大的,后来去了东北,一年前才来到上海,享受起了他老爹的革命成果。奇怪的是,这小子并没有进国营单位,而是在一家二流民营杂志社当起了编辑,很有些舍近求远、弃易从难的感觉。这算是什么意思?想靠“自己的力量”打出一片天地?哼哼,少爷脾气千奇百怪,这也算是其中之一了。他想怎么玩是他的事,自己管不着,只希望关玫不会成为他老李家的革命成果,如此足矣。至少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万一……算了,再想下去就要跑题了,打住打住,及早开工——
在高完科长的引领下,钟少德进到了凶杀现场,监狱的大自鸣钟刚好敲过了九下。
四监区三楼的布局是典型的法式风格。楼层中央是一片空地,所有囚室都被安排在四周,分上下两层,总共八十多间。每间囚室都开有气窗,采光良好。房门全用拇指粗的铁栏杆做成,囚室长年处于半敞开状态。这套设计有两大好处:第一,方便看守监视犯人,第二,鼓励犯人互相监视。
横死者陈尸于天字第19号房中,仰面朝天正寝于木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毯子上有两个暗红色的洞:两颗子弹穿过毯子射进了死者的胸膛,一颗正中、一颗偏左,应该是当场毙命。死者中等身高、肥头大耳,油脂丰富的肚腩在毯子下面撑起了一座小山丘,虽说新死不久,却给人一种异样的腐糜感。
牢房的地上很干净,没多少灰尘,看不出明显的足迹。有三件遗物格外地显眼。铁栏杆外散落着两枚弹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栏杆另一边的玫瑰花。那是一支尚未开足的玫瑰,花色血红,枝干修长,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门汀上,有种说不出的凄艳。
钟少德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拾起了玫瑰,眯起眼睛,细细把玩起来。
在他身边,另一朵玫瑰陷入了繁忙当中,在同事们拍照、验尸的同时,她小心翼翼地勘察起了痕迹。片刻,她用镊子拾起一枚弹壳,露出了认真而不确定的神色:“这应该是……?”
“点四五弹。”一边端详着手中的玫瑰,钟少德一边解答道,“我们很少用这种口径的枪,不熟悉也很正常。”
“嗯……”关玫点了点头,两颊泛起一缕微红。
“少了一瓣。”
“什么?”
“花还没开足,就已经掉了一瓣。”将花茎慢慢转了一圈后,钟少德发现了这个细节,“你觉得她会掉在哪里?”
“您是说……”
“高科长!”钟少德马上叫来他的陪客,“你的人是不是还在找人和枪?”
“没错,就差没把监狱翻个底朝天了。”高完科长道。
“很好,顺便让同志们找找红玫瑰的花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高完科长忙不迭地招呼起了部下,“你!你!还有你!给我过来——”
另一边,验尸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验过了枪伤之后,程强指挥两名警员将肥硕的死者翻了个身,掀起了尸体的上衣,露出了背部大块大块的暗红色血斑。
“处长,尸斑刚刚凝结,应该是死了五、六个钟头。”程强向钟少德报告道。
钟少德点点头,看来狱方提供的案发时间大致不误。
眼看现场验得差不多了,钟少德聚拢了部下,将他们分成了三组,重新分派了任务——
第一组是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由他们去监狱的枪械库搜查,看看有没有口径点四五的枪。第二组是程强和他的行动科人员,派给他们的活是搜查可疑的潜入痕迹。高完科长手下狱警虽多,但他们太熟悉这座监狱了,很容易陷入定势思维,反而不易发现蛛丝马迹。行动科以突击抓捕见长,正好换位思考,想想如果自己是杀手,该从哪里攻击这座监狱。第三组由钟少德亲自带队,继续留在原地,盘问三楼的犯人和狱警。
大半警员离开后,钟少德又将余下几人打发了出去。于是乎,案发现场只剩下了他和关玫两个人。
“好了,讲讲你的看法吧!”钟少德开门见山道,“那位高科长觉得这是一起特务案,关玫,你怎么看?”
“我觉得……不像。”关玫柳眉一蹙,微微摇了摇头。
“哦,哪里不像?”
“是动机。我觉得动机讲不大通。如果真是国民党特务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如果想在监狱搞破坏的话,那就应该把动静再搞大点,比如杀几个当官的,或者索性丢个炸弹进来,而不会只杀区区一个反革命犯。难不成,他们是特地来灭口的?”关玫不紧不慢地推理着,讲到最后,还露出了一丝谑笑。
钟少德耸耸肩,同样付之一笑。
的确,破绽太明显了。邱怀仁的案子他们都略知一二,虽说案子是由市局直接经办的。今年年初的时候,这起案件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轰动了整个西南区,但说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那位“性质恶劣的反革命重犯”并没有太大的把柄落在“人民政府”手里。之所以身败名裂,成了自己监狱的阶下囚,其“直接原因”是:他有个在国民党保密局工作的远方外甥,“接管”后下落不明。49年四月份,也就是解放军还没进城的时候,邱怀仁和他外甥一家上饭馆吃了顿饭,没想到竟吃成了消化不良,把自己吃进了新政府的监狱。至于背后的“根本原因”,同样也很明显:邱怀仁已在大自鸣钟监狱供职多年,在“接管”时还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后来虽然被解了职,但仍旧是狱警中的老资格,手下徒弟成群,听说还有几个干儿子,然后么,自然就无需多言了……遣若干精英,施非常手段,冒极大风险,就是为了杀这么个货色,要是事实真如高完科长所言,那么某党还真是“气数已尽”了。
“好了,说正经的,你本人是怎么看的,对这起案子?”钟少德继续发问道,他不想错过任何锻炼她徒弟的机会。
“还很难讲……看法是有一点,但是……”关玫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
“不用顾虑,但说无妨——”
“嗯……”在确认四下没有活人之后,关玫压低了声音,“……您是不是觉得……有点像内部作案?”
“哦,怎么说?”尽管语气依旧轻松,但钟少德的表情却严肃了些许。
“总感觉,凶手很熟悉这座监狱,他好像事先知道邱怀仁的确切位置……能不被人发现地潜进来,还能在几百间牢房当中准确找到对象,要是没内应的话,恐怕很难做到。这是一点。”
“嗯,继续——”
“再者就是枪的问题。我们刚才都看见了,进监区的人都要搜身,要不是您据理力争,我们的枪根本带不进来。那么,凶手的枪又是怎么带进来的?”说到这里,关玫眉头紧锁,作苦思冥想状。
“是啊,到底是怎么带进来的?”钟少德差点没笑出来,他徒弟思考的样子实在可爱不过,这是他近年来最爱欣赏的一道风景。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用带进来?!”关玫的柳叶眉突然舒展开来,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分贝,“对呀!如果真是内部作案的话,完全可以盗用监狱枪械库的枪支,凶手只要带一支消声器进来就可以了,这就容易多了!您不也让人去查枪械库了吗?”
“好吧,那他又是怎么把消声器带进来的?大自鸣钟监狱的搜身你师傅我老早就见识过了。虽然也不是没有行贿的余地,但要夹带这种危险品,只怕还是会被截下,绝不是往衣服里一塞就能蒙混过关的。当然了,要是藏在身体的某个特殊部位的话,哼哼……”这段话明显女士不宜,所以钟少德并没有讲出来。
“嗯,已经两点了,还有没有第三点?”他继续打趣道。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关玫还是一脸认真,“就算装了消声器,还是会有枪响啊!半夜里监狱这么安静,旁边牢房的人没理由一个也听不到啊!”
“嗯,该怎么解释?”
“会不会是这样……”关玫再度压低了声音,“……他们其实听到了枪声,只是不敢说出来,因为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兴许就是某个狱警?!邱怀仁过去是这里的一霸,应该得罪了不少人,您看有没有可能是……”
“仇杀……”钟少德说出了对方的猜想,语气犹如叹息,其中既有赞许,也有惋惜。
“我……又说错了吗?”听到熟悉的叹息声,关玫一下子退出推理模式,又恢复了不太自信的常态。
“蛮好的,讲得不错,至少动机分析得很合理,这一直是你的长处。只不过——”钟少德终于忍俊不禁,“呵呵,短板依旧啊!”
“您是说……证据?”
“没错。忽视证据,你的老毛病。”钟少德敛起了笑容,“让我们从你的第一点开始——你认为是内部作案,理由是凶手对监狱非常熟悉。你的论据有缺陷。其实,凶手并不需要十分熟悉这座监狱,他不需要事先知道邱怀仁关哪间牢房。他只要晓得大自鸣钟监狱有四大监区,而所有判刑十年以上的政治犯都被关在四监区,这就已经足够了。这些事情我们作为外人都晓得,那么凶手同样也能打听到。值班室里不但有全监区的钥匙,还有犯人的花名册,所以,凶手只要进得了值班室,就一定能找到邱怀仁。简而言之,他只要设法潜入了监狱,就不难找到目标。”
“是这样……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么说,枪也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
“虽然还不能百分百断定,但我猜想那把手枪并不在监狱枪械库中。就我所知,这里狱警的配枪除了驳壳枪就是步枪,这两种枪都不用点四五弹。凶手应该是用了一种大威力的军用手枪,比如M1911或者柯尔特左轮。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有查一查的必要,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原来是这样……”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呵呵,你忽略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这座监狱的夜晚其实并不安静,你忘了它的名字了么?”
“‘大自鸣钟监狱’……啊!你是说……”
“没错,自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都要打一次钟。刚进来的人可能会不适应,但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只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自然就会习惯,人的听觉会变得麻木。消声手枪的枪声比钟声小得多,犯人睡着了听不见是很正常的。你也看到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让人去查了,不过最好别抱太大期望。”
“惭愧,想了那么多,原来全是一厢情愿……”关玫妙目低垂,一脸的落寞。
“也不全是,至少动机分析得不错。”钟少德安抚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短长,不可能样样精通。我们侦探也是这样,有人擅长找动机,相应会忽略证据,有人擅长搜集证据,但推理能力会打折扣。完美的神探是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老话,先有自知之明,然后扬长避短。”
“嗯,明白了,今后我会更加留心的。”关玫顺服地点了点头,继而转回了主题,“老师,照这么说,您也觉得是仇杀?”
“很有可能,不过并不像内部人员所为。否则就跟你说的那样,凶手完全不用从外面带枪进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用枪!你应该晓得,这帮吃监牢饭的很多都是老牌刽子手,杀人不见血,想要弄死个把犯人,伪装成自然死亡或者意外事故,这是再方便也不过的了。只要做得够漂亮,我们大概连报案都接不到。”
“有道理……照这么说,简直可以排除内部作案了?”
“可能性确实不大,不过也不排除里应外合,内贼最多只是辅助。我更倾向于凶手是从外部潜入。此人目标明确,不多杀一人,手法利落,经典两连射,应该是个职业杀手。要说有什么不对路的,也就是这个——”
言罢,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手中的玫瑰,这朵花他已经拿了小半个钟头了。花茎底端有一个大角度的切口,脱了几个钟头的水,切口已开始萎缩。但花朵依旧新鲜。仔细看来,花叶也修剪得十分齐整。
“你说,”带着满脸的疑云,钟少德再度开了口,“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支花?”
关玫没有作答,她同样是一头雾水。
“是为了祭奠死者?”钟少德自顾自地猜了起来。
“不,应该不可能。”他瞄了一眼死猪般的尸体,摇了摇头。
“或许,这是他的记号,他的招牌?要真是如此,这家伙也太抖豁了,他成不了拿摩温。”
“还是说……他想借这朵花告诉我们什么?是示威?纪念?还是暗示他的下一个目标?不管怎么说,十有八九,作案动机就藏在这朵花中!”
“就这么决定了,”突然间,毫无征兆地,钟少德将鲜花递给了身边的佳人,“送给你——”
“啊?!您、您这是……”关玫一时间吓坏了,脸上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不觉得她和你很配吗?收下吧!”钟少德一脸的坏笑。
“老师,你又不正经了!”短暂的惊吓过后,关玫貌似是恼羞成怒了,“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工作时间?”他马上抓住了话柄,“这么说来,下了班就没问题了喽?”
“下了班也不行!钟老师,我一直很敬重你,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关玫柳眉倒竖,双手插腰,生气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哈哈哈……”钟少德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对方的种种妍态令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笑声吸引了三楼犯人们的目光,这群“三年不知肉味”的恶鬼纷纷露出了淫猥的笑容,开始指手画脚,窃语不止……
在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后,关玫满脸通红,越发无地自容了。
“小娘皮,谁叫你跟姓李的小赤佬搞七捻三的?今天就是要给你点教训!”钟少德心中暗道。不过,也教训得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就要出事情了,早点刹车吧——
“好了,关玫,大家都正经一点,”钟少德努力恢复了正色,“我没跟你开玩笑,给你这朵花是要让你做一个任务。”
“‘任务’?哼!什么任务?”佳人自然是余怒未消。
“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朵花的来源。”
“你是说……”
“没错。你应该晓得,区里有十几爿花店,他们的玫瑰由好几个花农提供,每家的品相都不大一样,修剪手法也因人而异。我们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花店的人都不难认出自家的花。所以,我要你带着这朵花,查查它是哪家花店出来的,买它的又是什么人。这两年玫瑰的销路不景气,一爿店一天卖出四、五单就已经不错了。今天就先从区里查起,十来爿店,半天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老师,你就不能好好说吗?”解释之下,关玫的气消去了七八分。
“好好,以后一定注意……”说着,他再度递出了花。
迟疑片刻,对方伸出纤纤素手,很快接了过去,飞快地塞进了牛皮纸做成的证物袋中。
“报告处长——”就在此时,第三组的两名警员出现在了天字19号牢房的门口。
“什么事?”
“发现了一个新情况,不晓得有没有用场……”
“讲——”
随着警员的讲述,钟少德印证了先前的判断。一圈盘问下来,并未得到任何有关凶手体貌特征和作案情形的线索。看来案发当晚,犯人们确实都睡得木知木觉。不过,警员们却从几个老狱警口中得到了一条线索。邱怀仁在狱中确实树敌不少,其中最大的仇家叫邵魁,四十五岁,也是山东人。早在邱怀仁之前,邵魁就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当时邱怀仁是他手下的主任看守。47年底的时候,邵魁因为失职被降了级,邱怀仁顶替了他的位子,从此两人就结下了梁子。为了避免冲突,当时的狱长把邵魁调到了第一监区。然而,两年半过去了,两人的仇怨依旧没有消减。尤其是邵魁,他逢人便说,要不是邱在暗中大戳壁脚,自己绝不会丢了看守长的饭碗。他一直号称,总有一天要给邱一点颜色看看。今年年初,当他得知邱因反革命罪下狱后,当天就叫了十几个同事下馆子,一个人干了两斤白酒。非但如此,听说他最近还暗中拉拢了几个第四监区的看守,其目的尚不明确……
“哦?他都收买了哪几个人?”钟少德问道。
“他们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
“老滑头……把这几个人统统带回去,分开来审!”
“是!”
“邵魁人呢?”
“听他们讲,这两天他请了病假,没来上班。”
“他住哪里?”
“听他们讲,就在附近的新安里,具体门牌他们也不清楚。”
“你们现在就去总务科,把他的档案弄出来!”
“是!”
“等一下——不止是邵魁,四监区1945年以来所有狱警的资料,人事调动履历,包括邱怀仁的,我全部都要!”
“是!”
第三组的警员前脚离开,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就回来了。他们已经确认:大自鸣钟监狱从未配置过任何点四五口径的枪支。又一条线索被排除了。接下来就看程强他们的了。
结果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钟头。正当钟少德准备身先士卒、亲历亲为之际,外面终于传来了音信。
“报……告处……处长……”一个行动科警员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楼梯,“找……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钟少德同样心急火燎。
“花瓣……还有……地道!”
五分钟后,钟少德赶到了现场。
那是监狱的一间杂物房,位于第三、第四监楼之间,畏畏缩缩地躲在背光角落,面积不过五、六十平米,不仔细看很容易被无视。半小时前,一个眼尖的行动科警员在一条阴暗的小道上看到了一片玫瑰花瓣,进而在小道的尽头发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房子,房门上了锁。三分钟后,程强一组人在杂物房门口集结,然后是和狱警交涉,等待看守报告总务科,等待总务科提供钥匙,被告知这间房不常打开,所以钥匙暂时找不到了,可能已经遗失云云……趁着总务科干部耐心解释,细致说明的空当,程强派人报告了钟少德,随后一脚踹开了房门。没费多大功夫,他们就在一大堆旧货破烂当中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只有一人半宽,成斜四十五度角,直通地下……
“看来是新挖的,”盯着白手套中的小撮黏土,钟少德自言自语道,“最多不超过廿四小时。奇怪,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这间房子很不起眼,但挖地道不可能没有动静。虽然不像提篮桥那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如今的大自鸣钟监狱也算是防卫严密。要在昼夜巡逻的看守眼皮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从狱外通进狱内,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借助钟声的掩护么?不,这不可能。每天鸣钟的时间总计不超过一刻钟,作案者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除非他连续挖上几年,甚至十几年。还是说,他买通了巡逻的看守,在这名看守当班时大干特干?但是,作案者又如何知道监狱的人员安排呢?难道真如先前所料,是里应外合?而且内贼还不止一人?
看来非“深入调查”不可了!
“程强——”钟少德叫来了他的干将。
“没问题!”程强立马撸起了袖子,“放心,看我……”
“手电。”钟少德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程强怔了一下。
“给我手电筒,我亲自下去。”
“什么,你下去?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出了事,让我们这帮人怎么办?”
“你们这帮人毛手毛脚,破坏了现场怎么办?少废话,手电——”
“切——”程强无奈地摇了摇头,交出了腰间的手电筒,“那你自己当心了!”
“谢了——”
言毕,钟少德以副处长之身,一头钻进了地洞。
在通过最初的小段斜坡后,地道坡度迅速减小,很快接近于零。借助手电的光线,钟少德发现,事实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这条地道只有入口处是新挖的,只过了三、四米的距离,四壁的土质便急剧变干变硬,粗略估计,至少在一两年前就挖好了。“三、四米”、“一两年前”……对啊,这就讲通了!如果只需要挖最后的三四米,那难度就会小得多,只要利用监狱的钟声,小心行事即可。而一两年前上海尚未易主,监狱守备薄弱、纪律松弛,巡逻哨很少,想要挖一条地道进来,绝对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但是,有一点还是很奇怪。三四米处的这个“地质断层”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真是诡异极了。当年挖地道的人是为了杀邱怀仁么?不,绝无可能。杀手决不会未卜先知,在一两年前就知道邱怀仁有一天会被囚禁在大自鸣钟监狱。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当年挖这条地道的人是想拿它派另一种用场。到底是什么用场?劫狱?贩毒?还是杀另一个什么人?挖地道的人和今天的杀手有何关联,可是同一个人?最奇怪的是,这条地道当年眼看就要挖通了,却为何又半途而废,荒废了个把年头?
带着满腹的疑虑,钟少德继续在地道中蠕蠕而行。
地道中的空气渐渐湿润了起来。大约到了四、五十米的地方,钟少德听到了细细的流水声。又往前爬了十多米,出口已近在眼前。混杂着各种恶臭的瘴气扑面而来,令人三日作呕——没错,地道的出口是下水道。
“册他妈!真会挑地方!”钟少德恨恨骂道。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阴沟暗渠中苦苦摸索了三分钟后,钟少德的苦难终于到了尽头。掀开了一个活动的窨井盖后,他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刚上到地面,钟少德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如牛。方才一番折腾令他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唉,到底不比当年啊!毕竟快五十的人了,不服不行。
尽管渐渐适应了户外的强光,但眼前的景象依旧恍如仙境。绿树葱茏,百花盛开,春风拂面,令人陶醉。尤其是不远处的喷泉池,通体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池子中央还有一对小天使,雪白的羽翼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简直是振翅欲飞……册那!这不就是复兴公园那个喷水池吗!原来,这正是他熟悉的复兴公园。
如今的钟少德警长可谓狼狈之极。一双白手套早就染成了香槟色,出门前烫得笔挺的警服沾满了污泥,脚上的进口皮鞋也灌了不少水,警帽下的照会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侬是……警察?”一个清洁工阿姨率先发现了他,“啊!警察同志,哪能搞成这样子?!”
“义务劳动,清洁下水道。”钟少德苦笑道,“同志,带我去你们办公室,我要用电话。”
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在洞口守得提心吊胆的程强终于接到了电话。
“喂——处长,你在哪里?!”
“复兴公园。”
“有没有伤到?我马上过来接你!”
“我没事。邵魁家地址查到没有?”
“查到了。”
“报给我——”
“等一下,我看看……是新安里27号,上下两层楼全是他家。”
“很好,你马上带人过去,把人控住!稍后我也过去。”
“是!那你那边怎么办?要不,我让小关过来……”
“不不,千万别让她过来!咳咳……我已经安排她活了。这样,叫物证股那两个人过来,保护一下现场,顺便……有没有干净衣服?随便什么都行,叫他们给我带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