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covering Architecture翻译后记
亲爱的朋友们,
是不是很奇怪这本书的译者名字为什么是“陈勋琴”?其实应该是“陈勲琴”,这是我的祖母的名字。不过此间出版不允许出现繁体字,虽然这两个字有着幽微的差别。编辑曾经允许我写两段作者介绍,如果删剩下这么寥寥两句。不过,不重要啦,只要她的名字能不断留下回音与念想。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解我的性格多么执拗,执拗地想要这个世界记得我爱的人们,我的祖母、舅公、姨婆… 旧日江南的一切。用祖母的名字,亦是诠释本书想要展现给读者的,构建历史文明的,那丝丝缕缕多情牵挂。爱的牵系,重塑我们的记忆,左右着我们的取舍。
本书的书名Discovering Architecture,先后翻译为“发现建筑”和“洞察建筑”,别问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一如副标题“How the World’s Great Buildings Were Designed and Built——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建筑,是如何设计与建造的”怎么变成了“伟大的建筑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细节”,绕得七荤八素,更与原意南辕北辙。作者Jodidio绝不是以管窥豹地想带大家猎奇几处建筑的细节,(这是当代中国网红才会做的事好吗?!)这位著名的意大利建筑杂志主编的英文文笔不是一般地差,你们很难想象我为了把他反复使用的几个乏味的词语,尤其“great”翻译得丰富有趣一些,花了多少力气斟酌推敲。可是他的文章脉络里有一种超出建筑工艺、地域美学的磅礴气度,从代表性建筑出发,呼唤出历史中的社会架构。建筑的精妙首先在于无形的空间(而不是细节),而此书的意趣在于玩味这种于丰富的历史层次间,对“遗迹”选择性保护与修复背后的社会心理学。文章的落笔在选择,故而本书按建筑的竣工而非立项先后排列。
翻译一本书的乐趣远远大于阅读一本书。译者或因为理解需要,或因为兴趣,会大量查阅各种背景资料,畅意于一场无远弗届的旅行。翻译这本书时,我做了不少笔记,也为此书做了一些注释,可惜出版时未能呈现给大家。翻译相较原文,有一些涉及政治的内容,不得不删除。又诸如谈及柬埔寨的吴哥窟时,编辑提醒我,翻译中不能用到“袒胸露乳”这四个字,着实可笑可叹。为了区分天主教与新教差别,St. Peters我分别用“圣伯多禄”或者“圣彼得”来区别教堂类别,还写了一段注释:“圣彼得,在中文的天主教世界里被翻译为圣伯多禄。此处建议教堂用圣伯多禄,暗示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一世与斐迪南的二世天主教王国崛起背景,从此改变了世界的政治-宗教版图与相应的建筑的风格。而且后文有提到罗马著名的圣彼得大教堂,不同翻译,有利区分。圣徒之名从俗,翻译圣彼得。” 看到出版的书,只能扼腕叹息“圣伯多禄”们都没能保留下来。
在谈及紫禁城时,作者是这么写的:“Whether it be within its walls symbolic of the exalted power of the emperors, or on Tiananmen Square, the site of parades and at least one noted revolt, the place of burial, too, of China’s first Communist “emperor,” the Forbidden City is another example of collective architecture born of the ruler’s orders. Because so many workers had to be mobilized in a relatively short period, only absolute power, with all the abuses that it implies, could give rise to such a monument of architecture. ”残酷的用途与极权的动员能力相呼应,我翻译后,默默标红提示编辑,共同完成了一场自我阉割。
在翻译到有关长城的篇章时,我的译文是:“幸而欧洲基本上对东方文明的成就一无所知。”编辑不理解为什么是幸而,blissfully。我解释:“因为作者有西方对中国一无所知,从而避免了发动战争、使用到长城的隐意。建筑与历史、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好的建筑文章一定有社会学的寓意。不建议修改。”当然,作者的这种暗示太不中国式Political Correct,教人玩味的“幸而”两个字就这样被编辑掉了。在长城一文的结尾,作者感慨“按照现代标准,长城的建造肯定消耗了大量的生命,只是近年才开始考量这一代价模式。 作为最伟大国家之一的历史和文化的见证,长城最清楚地证明了建筑和文明紧密而永久地联系在一起。” 前一句因为不够伟光正,也被删除了,可惜文章的思想性也因此被降低了。
在鸟巢一章中,“艾未未”的名字被去除了。我很反感艾未未的一些言论,他当下的自恋、糊涂、倒打一耙,和对他的除名,同出一脉,都是不对的。奥运前后,我在北京前后生活了近十年。T3机场、鸟巢、水立方、CCTV大楼的建筑、工程设计、建设、项目管理公司,乃至艾未未的工作室里,都有不少好朋友。他们带我去参观工地,甚至来我参与发起的公益活动做演讲,让我知道不少不为大众所知,甚至后来不允许再提起的秘闻。在翻译鸟巢一章时,我托友人联系了项目相关负责人,核实所谓北京公共工程管理部门,乃作者信息不确。鸟巢由北京发改委统筹,出资方是北京国资公司与中信的合资公司国家体育场有限责任公司,国奥公司当时还没有成立。尤其翻译这一篇时,种种记忆涌上心头,往昔恍若隔世。曾经以为北京很快就是伦敦,就是纽约,中国将会加入一个民主自由的阵营;彼时我们意气风发,一无所有就敢顶着中国人的名头勇闯天涯。怎么会走到当下?既想不通,又明明白白。
拿到这本书,大致和我的存稿对比了一下,不少我以为文雅诗意的遣词造句也被编辑改掉了。“曾几何时”,被改成“曾经”;“几近”,被改成“几乎一模一样”,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能对于当下的读者,我的文字趣味有一点点食古不化吧。(比如我把作者名字Jodidio翻译成乔棣棣欧,而不是现在的朱迪狄欧,也投射出一种时代差异呢。)这些改动中,比较介意的是比如对这本书的序言中的小标题的改动。“Fallingwater, Rising Sun”,我的翻译是“流水旭日”,想表达的是那个时代强调建筑与环境交相辉映,被改成“流水别墅,黎明宫”,由虚而实得少了内涵。读者可能一扫而过,不会发现这个小缺憾,但译者多少有一点闷闷不乐。“Modernity Forms Tradition”,我诠释为“现代性成就传统”,因为柯布西埃通过对光的应用,成就教堂所需要营造的那种亘古的灵性。这种天才的表达是独一无二的,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成为“传统”。编辑改“成就”为“转变”,与原意大相径庭。
写着写着,怎么像一个怨妇?其实我非常感谢出版人给我这个机会,翻译一本在我父亲看来“正经“的书,老怀安慰——想起当年我想考建筑专业,他怒斥“建筑不建筑,工程不工程,你想当二流子啊”。此一时,彼一时,大乐。这些年不断改行,但参与设计过我想要的酒店与度假村(可惜没能造出来),翻译了这本书,少年时的梦想也算圆满了。也非常感谢编辑对我的文稿的修改,使它能够出版。修改标题,修改内容,都是商业必须,我完全理解各种微妙的障碍。虽然略有遗憾,但观察这种修改背后的心理,于我这样一个曾经的planner又是一重乐趣。这就像读史景迁式的历史,见微以知著、见端以知末。
絮絮叨叨写了这么长,但愿不会影响您读书的心情。我的不合时宜,与书无关。这本书真的很好看,有些内容从未进入过中文世界。我尤其喜欢那种镂空的插图模式,设计巧妙,既点出许多精彩细节,又展示了它们与建筑整体的关系。一座建筑的伟大,不会只因为一两个精彩绝伦的细节;但慧心巧思,确是辉煌文明与天才经验的结晶。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去这五十座建筑的实地走一走、看一看,愿我们的物理世界与我们的思想一样无远弗届。
你们必须最最最最最爱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
Salome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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