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命 VII
這幾個禮拜戈燕青睡得不好,常常從夢中驚醒,都是一些記不起來的光怪陸離的夢,不算惡夢,但肯定令人不舒服。她睜大眼望著黑暗,窗帘的縫隙透進來一線寒光,斜映在丈夫的身上,他彷彿忘懷一切地沉睡著,低柔的鼾聲像一隻狗。糟糕的睡眠品質使得她的眼球浮出異物般的紅絲,乾澀沒有水分,一轉動便如刀割般劇痛。紛亂的思緒令她有點惱怒,於是她起身披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門去上廁所,然後再去客廳抽菸。
「怎麼了?」李和堃也起來了。他總是這樣,她一不在身邊他就會自動醒來,像一種電子設定機制,百試不爽。
「沒什麼,有點煩睡不著,加上這隻眼睛乾得發痛——」她揉了一下右眼上的眉骨,心煩意亂地看了他一眼,把菸熄了,「家裡有眼藥水嗎?好像在房間,你幫我拿一下。」
李和堃進房找到眼藥水,讓她躺在他大腿上,在她雙眼各滴了兩滴。
「妳在煩什麼?是工作上的事嗎?我看妳這幾天臉色不太好。」
戈燕青閉著眼睛,讓李和堃幫她按摩,他的厚實的大手在她的眼睛周圍和太陽穴上有節奏地按壓著,很舒服,但是眼睛裡的乾痛並沒有減輕,仍然像跑進砂子那樣刮著眼球。
「其實本來也應該告訴你的,只是我想先查清楚再說。」
「什麼事?」李和堃不知怎麼的有點不安,好像妻子有什麼瞞著他的秘密;他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先查清楚才能告訴他?這讓他覺得好像被妻子忽略,心中升起一陣模糊的驚慌。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他就是忍不住。
「是關於我姊姊的事………」
「妳姊姊?她不是不在了嗎?」
「也是關於我的事,我的身世。」戈燕青張開疲倦的雙眼,看著丈夫那張瘦削卻仍英俊的臉,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都恰到好處,彷彿天生如此。「我的姊姊是我的生母,我的媽媽是我的外婆。」
李和堃沒有現出驚愕的表情,可能是來不及思考,有點愣住了。
「我想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所以這幾個禮拜我在到處找人問,但是對這件事情有印象的沒幾個,唯一有可能知道的那個人不曉得搬去哪裡了;當年她跟我姊姊算是手帕交,同進同出的,感情很好,」說著她嘆了口氣。「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家搬去哪裡。」
「也許找不到就是妳不應該知道,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難道妳——」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誰,沒有其他目的………我從小沒父親,說沒有遺憾是騙人的,只能說是習慣了吧,看別人有爸爸,我也曾經羨慕過,但也沒有到日子過不下去的程度,只是剛好發現了這個可能不應該發現的秘密,總覺得替我的生母感到不甘心,而且既然走到了這裡,就沒有道理把最後一個問號留在過去。你說找不到也許就是我不應該知道,可是不應該知道怎麼又會讓我知道這些?難道我沒有權利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不對,我覺得我才是最有權利知道的那個人。」
「既然妳決定這麼做,就不能把我撂在一邊,妳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一起把那個人找出來。」
戈燕青感激的握住丈夫的手,突然精神全來了,就跳起來說:「反正睡不著,我去把資料都拿來給你看。」
李和堃看她興奮的樣子,也跟著笑了。「輕一點,不要把威純吵醒了。」
這天威純難得在家裡,他們都不知道威純最近怎麼有點反常,雖然還是很少在家過夜,但是經常一放學就回家,有時吃過晚飯才離開,有時會留下來過夜。戈燕青也覺得不尋常,因為威純會主動找話題跟她聊,好像很注意她的行動。有一次戈燕青翻畢業紀念冊在打電話——燕瓊畢業的那所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她也借到了——威純湊過來翻看著,趁媽媽停下來的空檔問她在做什麼。
戈燕青帶笑望著女兒,有點驚訝,「妳什麼時候也會關心我了?沒妳的事,去擺碗筷,等一下爸爸到家就可以開飯了。」
現在戈燕青把兩本畢業紀念冊,以及分析調查記錄的筆記本,通通攤在桌上,李和堃一看到其中一本畢業紀念冊,臉上亮了起來,笑道:「妳千萬不要太驚訝,」他舉起那本冊子,「我其實讀過這所國中。」
戈燕青愣瞪了他一秒,忽然說:「對呴,我怎麼沒想到你跟我姊同年紀!奇怪,我怎麼沒有看到你的照片——」
「我中途轉學了,因為我爸工作調動的關係。」
「原來如此。」
「所以你搞不好認識我姊,我的生母。」
「她叫什麼名字,有照片嗎?」
戈燕青嫁給李和堃的時候,燕瓊已經過逝很久了,她自己和媽媽也很少提及她,所以李和堃只知道她姊已經不在了,其他一概不瞭解。
「她叫戈燕瓊,照片在這裡——」
戈燕青翻開紀念冊,找到生母的相片,抬臉看李和堃的時候,發現他臉色死灰,好像突然間老了幾歲。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李和堃慢慢看著她,神色異常詭異,使得戈燕青不自覺的心底發冷。
「燕青,」李和堃心中升起了一個他寧可失去生命也不敢正視的莫名的懷疑,那也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殘酷的懷疑,然而它卻冷不防地溜進了他的意識,使得他在這一瞬間飽嚐恐懼的痛苦。「我跟她,」他低下眼睛,彷彿夢遊似地指著燕瓊的相片,「我們,」他深吸一口氣,覺得燕青的臉離他愈來愈遠,而且開始模糊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