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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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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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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株梗着脖子的向日葵,永远忠于挑战、忠于风险,大胆地放出话来,一次次向着名叫“机会”的太阳仰面。我看着他,总是不禁会想:是不是只要望向那片金光,就可以忘记自己的双脚深陷于泥土中了?

我的父亲有着沉重的脚步、狼狈的举止和炯炯的精神。


在我的父亲得知自己将为人父的时候,他和母亲两人还租住在二层的平房里,过着每天省下公交车的钱买馒头的日子。后来,父亲总是提到,母亲的这次怀孕正是他买房的契机——因为“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别人家里”,父亲下定决心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那间公寓就是我记忆中最初的“家”,有着老式的铸铁暖气片、温润的原木色的门框、印着金盏花的橘红窗帘、一套刷了桐油的木质桌椅、印着许多彩色五角星的砖红色床单、皮质的弹簧沙发,以及挂在白墙上的一副皮影娘娘。那时的家具总显得独一无二,朴素大方,格调也比父亲后来选的家具们高上许多。后来,沙发送给了他的妹妹,二十年过去了,坐起来依旧能令屁股陷进去。


母亲怀胎七八个月的时候,曾把一只黑底白花的猫带回家。据她说,是偷的隔壁卖菜人家的猫。因为她稀罕,所以给悄悄关在了房间里。或者是出于一时的排斥,或者是出于对寄生虫的担心,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把猫扔了出去。母亲的脾气自然是谁也拗不过的,于是,就像在新婚之夜的那场争吵时一样,父亲又一次服软了,穿着秋衣跑出去找猫。猫自然是没找到,但他的行为本身便是最好的结果。他这样直率的方式最讨母亲欢心,所以很快就被母亲原谅了。


在母亲的描述里,她怀着我的日子,乃至后来在故乡的许多日子,都仿佛是阴云密布的。父亲常常出差,或是突然满是油污地打开家门,神经衰弱的她总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双脚冰冷,不安地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没有和父亲的合照,但我知道,我是他极宝贝的孩子。看着幼年的照片,母亲一次不经意提到,小孩的发育是很快的,所以在当年,一般父母都不会给婴儿买衣服,而是对付着度过前两年,而父亲特意给我买了婴儿穿的小衣。除此之外,就是洗屎尿褯子一类的事,父亲虽不常做,也是做过几回。


照片里,父亲那个时候很瘦,像拼命把根往下扎的小草,埋头苦干的同时,也饿狼似地搜寻一切机会。他的搜寻得到了结果。父亲赶上了那个时代的快车,在不断加速的列车上,矮个子的他靠着汗水和灵巧,在人头攒动中挤上了靠前的车厢。


跟着新的老板、新的机遇和新的挑战,父亲带着我们一家搬到了L市,一个待发展的小城。


之后,像往常一样的出差也延续着,我的记忆中关于他的片段屈指可数。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也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他不像母亲,在家庭之外,他仍然拥有世界,也仍然拥有生活。


小时候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突然的暴戾。例子很多,最模糊的一次是,某年,他乘坐的航班延误了很久,回到家后又没有吃到饭,于是破口大骂。这样的脾气不需要理由,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压力,或许是怨怼,谁也不知道哪件事是最后一根稻草。许多年,母亲都是这样捱过来的。


母亲在旧时的日记中常常抱怨父亲的缺席和自己的孤独。然而,在多年的出差往返之间,孤单的不仅是母亲一人。


父亲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放在工作上,我只能通过猜测来窥探他在这宝贵的四分之三里的足迹。


偶尔和他同行时,他总有说不完的话。每一道高速、每一条航线、每一班铁路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回忆。他能叫出沿途的每一片土地的名字,描绘出它们在四季的样子,不管是从路上还是空中。他像一个终于可以招揽客人的向导,竭力去施展声色,给我介绍那些他曾颠沛过的岁月,以及被他的双脚丈量过的河山。


每当和父亲同行时,他都会讲起曾经沿途的人、事、物,一遍又一遍,像一个闭环。父亲说话不过脑子,想到什么便会全部说出来,往往会从一个地点讲到某某在哪年发生了什么事,事无巨细。他的故事简单而无序,我沉声听着,因为这就是他记忆的全部了,这就是他过往的生活所留下的全部了。等一个故事被讲上了两遍,我才出声提醒,而父亲则会不可置否地噤声,道:“我烦到你了吧?“


他像一株梗着脖子的向日葵,永远忠于挑战、忠于风险,大胆地放出话来,一次次向着名叫“机会”的太阳仰面。我看着他,总是不禁会想:是不是只要望向那片金光,就可以忘记自己的双脚深陷于泥土中了?


他的倾诉欲很好理解,也很好满足。在工作和生活中,他总是充当解惑者的身份,并积极地从中寻找自我的价值,在对他人的开导中抒发自己的表达欲。


父亲总在为别人做开导,也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先人一步地尝到生命的味道:恐惧的味道、疾病的味道、死别的味道。


他所珍重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于壮年罹患肝癌。我想,这是对当时意气风发的、正值事业上升期的父亲来说最大的一道晴天霹雳。二叔的恶化只有一两年,在病床上的他形销骨立。皮肉贴着骨头,想必也贴着父亲的心。终于,在前几年的各种治疗后,二叔在人生的尽头回到老家静养,并于春天的漫漫黄沙中举办了葬礼。母亲总说二叔脾气大,但我的印象中从来不是这样。尤其是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大概是为了照顾我,他显得格外温柔和孩子气。我不知道二叔临终前和父亲嘱咐过什么,但大概是关于妻儿的话,或许也有兄弟之间的离别之言。


从那开始,父亲开始不断地吸烟。


近年来,越发觉得父亲老了。不再有之前倔强的冲劲儿,也在言语决断间稳重了许多。虽然身体不如壮年时,但生活的水流已然放缓,平和闲适。这或许就是中年的快乐。


我关于父亲的衰老的最初记忆,是在高一。那是一个国庆节,父母刚刚经受了两次投资失败的打击,而母亲把公寓改成了午托。我为了清静,夜夜通宵在铁架床上写作业,出来洗脸时,是凌晨三点。我踮着脚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毫无血色,灰白得异常。父亲睡在我曾经住的房间里,孩子似地蜷缩在窄窄的床铺上。我盯着他,突然,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


后来的深夜里我经常听见这样的干咳,那声音在漆黑的夜晚尤其明显,像许多枯叶被碾碎的声音。父亲大声地咳个不停,我甚至觉得他已经醒来了,但他大概没有。我在那天写:“苍老顺着血管,爬了上来。


在黑夜里,我静静地、心惊胆颤地看了睡梦中的父亲很久,默默咀嚼着关于衰老、疾病和离别的种种,然后回到铁架床旁边,跪坐在地上,继续做作业。


那时家里争吵不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普通家庭遭受经济上的重创时,自然无法像平时那样顺滑地运转,即使没有什么原因,也会生出值得吵的东西来。父亲的留宿更少了,我与母亲几乎不再说话,而二胎也完全是母亲的担子了。


而我再一次和父亲独处时,是我从H病院回家的车上。他载着我,驶在京沪高速上。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时我还带着刚刚出院的惊惶,而父亲的话仿佛是第一次给了我一种名为“家”的安全感。


对父亲来说,“令人骄傲的父亲”和“令人骄傲的孩子”似乎是绑在一起的。我们都把自己所做的说得不值一提,却又向往有人能发现我们的努力。父亲不说,但我知道,他是为我骄傲的,也对我怀有许多饱满的期待。我出国的日期将近,父亲说着不担心,但仍然频频以不舍的眼神望向我。最近,父亲突然和我说:“我什么事都不担心。你要记着,不管怎么样,都是活着。”


乍一听很好笑,但我明白父亲的语重心长。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对我的唯一期望。如果还可以的话,他希望我活得快乐。


我对他的夸赞向来吝啬。因为我想,父亲清楚,我是为我的父亲而自豪的。和同辈人相比,他无疑是最宽容的父亲之一。同时,他也是农民的孩子,有着农民的勤奋和坚忍;他也是大地的孩子,有着大地的豁达和包容;他更是太阳的孩子,因而从未停止抬头仰望阳光。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人、一个靠着自己的血汗养家的人、一个讲仁义的人。他勇敢地忠于生活,忽略这个世界上一切丑陋而残忍的缺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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