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鄰里狀況報告
文|查映嵐
生活在搭訕之國,就是隨時隨地都要有被搭訕精靈球捕捉的心理準備。某日我忽然覺得,不記錄一下這些人實在太可惜了,因此以下是過去一星期的鄰里和路人狀況報告:
1. 咖啡店裡的女人臨離開前問我頭髮在哪裡做,可不可以介紹髮型師給她,她也想做類似的髮型——我猜是漂染成淺髮色的意思。我說是在香港做的,不過本來的粉色早已脫色,現在的髮色是用補色洗頭水染的,所以她只要去將頭髮漂成淺色,之後就可以自己來。然後她開始抱怨這裡都沒有髮型師理解Asian hair,她現在束起頭髮,就是因為之前被人剪壞了。她問,你知道這一帶有像樣的髮型師嗎?我說,我也很想知道,其實我是每年等到回去香港的時候才剪頭髮的⋯⋯
在討論髮型的話題時,她的白人伴侶已經走到外面等著。她跟我搭話的時候,我才發現她也是亞洲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多歲吧,樣子很嫵媚,連抱怨都輕輕笑著,像在撒嬌。
2. 夏威夷蓋飯店外面那個中年男人在抽煙。Santa Cruz 很green很woke,講究療癒身心靈的綠色生活,街上都是古著店、塔羅牌、紮染T恤、沖浪用品,大麻似乎比煙普遍,大多數時候我看到露宿者抽煙。我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煙,他大概以為我在看他,馬上開口問我,這裡的poke好吃嗎,好像很受歡迎呢。聽我說不錯,他又說,但應該不比夏威夷的好吃吧,我說對,but it’s as good as it gets,就這樣開始了一段不長不短的對話。聽他口吻不像本地人,原來他以前在這裡上中學,現在住灣區。他問出我在唸藝術史,很興奮地說很想交個朋友,原因是他很著迷於宋瓷,又突然問我喜不喜歡light art。
因為談不上特別喜歡或是不喜歡,我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並告訴他我是唸當代藝術的,不太懂宋瓷,不過如果他喜歡的話應該去倫敦看看。他馬上露出一個內行的微笑點頭說,嗯嗯,David Percival吧。最後我們沒有交朋友。
3. 嚴格來說,修車的墨西哥男人是被我搭訕的,因為我已經留意他的車好幾天了。上星期我如常出門,看見路邊停了一架車頭完全撞爛的車,連車頭燈都整個不見了,彎曲變形的保險桿則收在車廂裡;爛成這樣,100%是被保險公司判定為total(全毀)的車了,居然若無其事地停在路邊,難道還繼續開嗎?
過了兩天,我發現這輛奇車居然就停在我的公寓前面。晚上去完超市回家,剛好碰到有人在修理,我經過時便笑笑對他說,嘩你在修這部車啊。男人隨即放下手裡的作業,開始跟我細數車的身世和他自己的身世。因為他的口音非常重,我其實大部份都聽不懂,只知車是他女兒的,女兒在另一個地方上大學,車不知被誰撞毀了,保險公司說是total,可是他會修,車明明還新就不要浪費(他打開車門讓我看內部,確實看起來滿新淨,應該比我的車新),他用幾百塊錢買了新的車頭燈自己修理⋯⋯他已經離婚了,除了女兒還有一個兒子,都長大了,他現在獨居,好像是去年遇到嚴重意外,已經一年不能工作,說著拿出電話秀出他手術後打了鐵釘的某個身體部分(因為有點可怕我沒有認真看)。
他還提到一百萬,但我聽不懂是做手術花了一百萬,還是意外後保險理賠一百萬。因為一百萬美金真的很多,我非常想知道(很八卦),可是我已經提著十公斤以上的食物站在那裡超過十分鐘,結果還未搞清楚也唯有先告辭了。
4. 住我斜對面單位的獨居男子是整幢公寓裡最友善的人。我們分用一個車庫,我放了一部電動單車,他放了一部看起來很厲害的Yamaha電單車,他本人外型也和他的電單車相符,但是講話的態度非常柔和,且開一部非常普通的本田還是豐田,總之充滿違和感。
我們的公寓是毒撚天堂,基本上誰都不和誰打交道,搬進來搬出去都是悄無聲息的,很適合殺手或者間諜居住。我之前和電單車男簡短地聊過幾次天,就是講下天氣好好呀哈哈哈那種。今天回家的時候剛好碰到,又講了兩句「返屋企呀?」「係呀啱啱收工哈哈」。
進門後,他轉身跟我說,今天剛發現我的貓有糖尿病,現在要給他吃胰島素,並給我看他手上那盒以胰島素來說形狀有點奇特的東西。我大吃一驚,同時冒出三個念頭:1)天呀他的貓糖尿病好可憐,2)為甚麼突然告訴我這個?3) 慢著,他家竟然有貓!?
我說,吓,你家裡有貓?我也有貓。他聽到也吃了一驚。我們的單位其實很近,可是居然從來沒聽到對方的貓叫,不比樓下鄰居那隻非常大聲、存在感很強烈的貓。我告訴他我的貓每晚都會在公寓樓梯間蹓躂,他聽了更吃驚,我說,可能他們兩個早就透過門縫認識了。
希望他的貓安好。
查映嵐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