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物語》:永遠如春的四月
文|安娜
昆頓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一次出席 Jimmy Kimmel 的電視清談節目時,提過他有一個「完美電影」(Perfect Movies)的榜單。他心目中只有極少數的電影可以稱為「完美」:《德州電鋸殺人狂》(The Texas Chainsaw Massacre)是完美電影,《大白鯊》(Jaws)是完美電影,《驅魔人》(The Exorcist)屬於這個類別,還有《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也是。塔倫天奴說「完美電影」不一定是你杯茶,但你卻無法說任何東西貶損它。完美電影不等於最傑出、最優秀的電影作品。但完美電影之所以完美,是因為你覺得作品裡面一切都恰到好處,所有元素各安其位,加一分就累贅,減一分就不足。許多最好的電影都做不到這點,都不完美:《阿飛正傳》明顯有很多削足適履的部分,但它的缺失和空白反而令它更加迷人。《暗戰》之於杜琪峰可以說是最接近一部完美電影,但不代表它必然勝過結構不夠完整、平衡的《鎗火》或《柔道龍虎榜》。
若要我提名一部最有說服力可以稱為完美的電影,我會說,是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語》。《四月物語》只有 67 分鐘,比一般商業上映的長片都要短起碼三分之一,但每一個場面都是不多也不少的恰如其分。電影由當時只得 20 歲的松隆子獨挑大樑,飾演榆野卯月,影片開始於她搭火車離鄉別井,從嚴寒的北海道跑到東京,展開大學生活。即使別人問起,卯月也沒有明言為甚麼自己要投考東京的武藏野大學。當然,這正是她不能說的秘密:卯月心心念念的山崎前輩,也是晉升到武藏野大學。為了一廂情願的感情,為了自己也無法確定的感覺,她也跟著前輩來到武藏野大學。
《四月物語》由第一個鏡頭以卯月的主觀視點交代她登上火車告別家人,到最後一個鏡頭微微拉遠拍攝舉起紅傘子的卯月,配上慢鏡雨點和畫外旁白,幾乎每一個場口的電影語言都是非常準確,也有新鮮獨到之處。譬如卯月剛剛到著她在東京的住處後,有一小段落是寫從老家駕貨車遠道而來的搬運工。工人不熟東京,就詢問路旁的的士司機。的士司機東指西指的教路,忽然見行人路上有動靜,就馬上恭敬謹慎的叫貨車退後讓開:新娘子和她的出嫁隊列來了。原來的士司機停靠一旁,不是偶爾,不是無所事事,他是在等新娘理好妝容,櫻花如雪片般,一直沒有停止落下,這時,畫面剪到較遠的鏡位,四五個穿深綠運動服的學生從側邊跑入鏡,好奇張望那待嫁姑娘。我的文字也只能勉力形容到這個程度。這一看似無關重要的場面的喜感、捕捉到的那種生活中的小小意外和驚奇、機遇的微妙和生命之流的泰然、還有春天無處不在的生命力,你必須要親眼目睹一次才能明白。才能明白它是多麼渾然一體,和諧得你無法相信這是虛構編排出來。而《四月物語》處處都是如斯豐富而鮮活的完美場面。
作為一部以單戀為故事骨幹的電影,《四月物語》專注地道出了思念的甜美與忐忑。卯月多次別有用心地蹓躂武藏野書店(這是山崎前輩兼職的地方,有趣地,也幾近宗教般虔誠地,卯月每次到書店都會買書)、那些無無聊聊的釣魚社活動、前輩離校前卯月偷走他儲物格上的姓名牌、靜默一人在家的閒散和等待時光。電影的所有場面,串連組織起來,都是指向朝朝暮暮期待著改變、期待浪漫終於會戲劇化地降臨的少女卯月的心。有人可能會覺得這個少女思春的題材不值一晒,輕若羽毛;但在創作裡面,沒有主題是微不足道,只要你有足夠的細節和信心的話。卯月在電影最後說,她能夠如願考上武藏野大學,是「愛的奇蹟」。《四月物語》本身也不啻是一個小巧但愜意宜人的小小奇蹟,岩井俊二其他篇幅更長、想像更恣意奔放的作品,反倒沒有《四月物語》這樣完整完滿,讓人覺得把某種感覺——哪怕是半熟少女的愛情單思——說到極致了。有這麼一刻,我知道在這部電影裡的春天四月,是永恆的,是無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