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那些為丈夫「代筆」的妻子們【二】
「代筆是迫不得已。」
如果說上篇文章中的Zelda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丈夫通過拿走日記的方式將她的文字大段大段地摘抄後作為自己的作品出版是被迫「代筆」,她不知情,發現後感覺到的或許是背叛;那麼,自己做出「代筆」決定的妻子終究有多少不得已、不甘心呢?自讀到Elif Shafak在《Black Milk》中提到Zelda丈夫的抄襲疑雲之後,一個故事一直縈繞在我腦海無法離去,就是蘇珊·桑塔格代筆事件。
關於「代筆的問題」很多蘇珊·桑塔格生平或者傳記記錄都選擇一筆帶過,也很有可能是不知道還有代筆這件事情的存在,畢竟桑塔格的人生豐富多彩,跟她有著交集的人或許Philip Rieff是除了托馬斯·曼以外最無聊的一個😂。但Benjamin Moser在2019年出版的《桑塔格傳》花了一些篇幅分析這件事情。
一、早期婚姻
蘇珊·桑塔格以文筆、思辨著稱,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發表《反對闡釋》雜文集之後聲名鵲起,同時為她贏得了紐約上層社會、文化界的青睞。無論是讀桑塔格的原文還是讀中譯本(黃燦然譯本),文筆、辭藻、思路都堪稱一絕,其實,桑塔格從小就是這樣的一位神童般的存在。
從桑塔格的描述來看,她母親是一位非常自戀的女性,在對待兩個女兒的教養上屬於喪偶式育兒,帶女兒出門也不允許女兒們叫她「媽媽」,怕旁人覺得年齡大,使得桑塔格自始至終在作品中都只稱母親為「M」。書籍成了喪偶式育兒的彌補,所以桑塔格從如饑似渴的閱讀中不僅獲得了超出同齡人的知識、表達水平和理解分析能力,甚至連學術界的教授們或者文學泰斗都無出其右。
1947年,才14歲的桑塔格約著小夥伴要去托馬斯·曼的家中。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托馬斯·曼的《魔山》和其他一系列作品都讓年少的桑塔格著迷,她想見見這位泰斗。她在1987年為《紐約客》雜誌發表題為「朝聖」的短篇小說,記錄這次探訪(桑塔格應該只用過兩次「朝聖」這個詞做小說題目,這是其中一次),畢竟托馬斯·曼那時候對她而言是神壇上的聖人。好玩的是,在探訪之後桑塔格將托馬斯·曼歸為「超級無聊」😂😂的一類人,而且言語中非常失望,對話也沒怎麼進行,只是喝了喝茶,就跌落神壇。
就是這麼一位神童,小小年紀就去讀大學了。在大學裡,她遇到了一位年紀輕輕的準教授菲利浦。在1950年,桑塔格給自己14歲的妹妹寫信,說「我現在在給一位經濟學教授做助研,他叫Philip Rieff,他正在寫一本書······」在這封信中,桑塔格跟妹妹提到,因為是助研,她會閱讀大部分的書籍,並寫書評,為寫這本書做準備,這樣可以省掉教授閱讀書籍的時間。可是,桑塔格是這麼寫的——
「I'll read the book + make a précis of it + write the review. Then I'll give him the précis + the review, which saves him the trouble of reading the book + he corrects what I have written + submits it under his own name. In other words, I'm a ghost writer!」 ——Moser 《桑塔格傳》
簡而言之,一個教授,不僅不讀相關書籍,讓助研讀書,還把助研寫的書評拿來發表,署自己的名字⋯⋯這就是Philip Rieff,桑塔格當時瘋狂愛上的人,而這本書的主題是弗洛伊德。桑塔格繼而跟Rieff閃婚,並很快生下了他們唯一的孩子——David Rieff,那時桑塔格才十八歲。
可是,閃婚的二人並不合拍啊。一些提到桑塔格早期婚姻的傳記並沒有深究為什麼這段婚姻維持時間這麼短,可能因為桑塔格後來意識到自己是雙性戀?但Moser給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角度——二人的移民背景。桑塔格的祖父母輩小時候就移民美國了,因此,桑塔格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父母也是;但菲利浦不同,他父母1921年才從立陶宛來到美國,1922年在芝加哥生下菲利浦,因此他多少是帶著壓抑的蘇聯的氣質長大的,有點像無聊的托馬斯·曼。他的成長注定讓他與桑塔格格格不入(3個格字😂)。他想過的生活跟桑塔格的追求相去甚遠。我比較贊成Moser的分析,因為婚姻畢竟是兩個家庭、兩種家教,有時候甚至是兩種文化的結合,自然,從移民背景上看,桑塔格和Rieff不太搭。
短命的婚姻以兩個人爭奪兒子的撫養權告終。因為二人都在文化界小有名氣,撫養權爭奪戰登報紙、見媒體,鬧得不可開交。兒子最終判給了桑塔格,可是,她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呢?
二、顯而易見的「代筆疑雲」
Rieff跟桑塔格起於弗洛伊德研究,也終於此。Rieff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本書就是他跟桑塔格婚姻期間出版的題為《弗洛伊德:一位道德說教家的思想》(Freud: The Mind of the Moralist)的著作。該書於1959年出版,署名是Philip Rieff。Moser在《桑塔格傳》中講到,其實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桑塔格跟Rieff就已經分居了,而書雖然署名Rieff,可是文筆、內容之出色,怎麼看也不像是Rieff寫的。😂好端端一個大學準教授,為什麼一本好書出來自己的名下卻要被人這樣懷疑呢?Moser也給出了很多人都能一眼看出的答案——Rieff雖然是準教授,但是整個生涯中沒有出過幾本書。1966年出了一本相當於👆這本書的續著,題為《The Triumpf of the Therapeutic: Uses of Faith after Freud》,也是關於弗洛伊德的。之後寫了篇叫「Fellow Teachers」的雜文,就沒下文了。時隔三十年,Rieff才又出了一本書。而Rieff後來的所有作品都沒有辦法匹配他從前的「文采飛揚」⋯⋯反觀桑塔格,創作滔滔不絕——小說、論文集、文學評論、舞台劇、拍電影,桑塔格除了詩歌沒有踏足,其他文學形式她都有嘗試,雖然褒貶不一,但其文學評論的價值不可小覷,讓她成為美國文學界不容忽視的一個聲音。
這時候,人們會發現,奇怪,Rieff文不配位啊!本人是那個文采飛揚寫弗洛伊德的作者嗎?還是說是妻子代筆呢?畢竟,桑塔格最初嘗試的兩本實驗性小說幾乎就是將弗洛伊德的理論在小說領域進行了實踐。第一本小說《恩主》讓主人公被夢牽著走,夢變成了更觸手可得的現實;第二本小說《死亡匣子》,裡面運用了更多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的意象,有時候甚至晦澀難懂,讓我分析的時候著實犯難···
Moser說到,不能否認Rieff對那本書一點貢獻也沒有,書肯定還是建立在Rieff的筆記基礎上的,但是,桑塔格給妹妹的信中直接提到的「ghost writing」洩露天機。另外,桑塔格的朋友也見證了桑塔格的代筆——友人Amiran說在劍橋期間,桑塔格每天下午都要把東西重新寫一遍;1956年桑塔格自己給母親寫信說「每天超過10小時都花在這本書上」。她的好基友蘇珊·桃不思的丈夫Jacob就說「Did you, by the way, relinquish all rights on the Freud? It would be a crime!」(你有沒有放棄弗洛伊德那本書的著作權啊?那可趕上犯罪啦!),他還說,「我在劍橋看到你在床上打字了。簡直浪費時間,浪費床!」😂Jacob挺會形容。
當桑塔格告訴Jacob自己放棄了著作權的時候,Jacob在回信中生氣極了,他寫「你沒辦法安慰我了!你不能把你的智慧產權給另外一個人啊⋯⋯如果菲利浦敢大言不慚地拿下這本書的所有著作權而沒有你的簽字,那也會毀了菲利浦啊。」
桑塔格還是後悔放棄著作權的。桃不思的兒子Ethan說,桑塔格說「這就像是一場血祭。」但桑塔格寧可放棄著作權,也要甩掉Rieff,跟他離婚。不知道這本書當年是不是奠定了Rieff的教授評審資格,是不是Rieff拿著書有點負疚感,就放手兒子歸你?
四十年之後,時間長到這事兒不會影響兩位當事人的職業生涯絲毫,Moser寫道,桑塔格紐約的公寓收到一個包裹。包裹裡面是一本書,《弗洛伊德:一位道德說教家的思想》,題贈寫道:
Susan, Love of my life, mother of my son, co-author of this book: forgive me. Please. Philip.
她捧著書笑了嗎?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讀者送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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