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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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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第四期|第七天-厨房乱码记忆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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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乱写一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的母亲喜欢做菜。写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极其无耻。母亲,难道不是被逼进厨房的吗?在与她相处的十多年里,我无数次听她细数自己身上的伤疤:拇指上的伤是小学时切番薯切的,血液喷溅,二年级的她冷静地按住伤口,跑到隔壁邻居家,求他们带自己上卫生所;小拇指的伤是更小的时候挑水,水桶滑落磕到的。

但母亲是一个擅长做菜的人。即便平日里暴力、尖酸、喜怒无常,进了厨房,她却变得耐心而极富创造力。又或许,在被生活撕扯得支离破碎前,厨房里那点耐心与创造力才更像她的本性吧。

十多年前,母亲外向,喜欢交友。当时,我们在镇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宿舍暂住,没有客厅的老房子,窄窄的厨房连着厕所,像个火柴盒。即便逼仄如此,她仍在许多个日夜,喊来五六七八个朋友,各自带着她们的一二三个孩子,十几二十张嘴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塞满老式宿舍。儿时的我性格孤僻,两三岁起便常被独留家中。从那时起,我便经常独坐桌前,不吃不喝,发呆画画三四个钟头,这么安静地消磨掉这段空白的自由。不知是天性如此,抑或是后来我有意地将母亲的性格烙印从自身决绝地剔除,我们的性格完全相反。

邀朋友来家中作客,母亲便要掌勺。除了家家户户都会做的炸菜粿炸醋肉,各种禽类炖汤,蒸鱼,炣蚝仔,她还擅长复刻下馆子时吃到的复杂菜式:在猪小肠里塞上莲子,两头扎紧,与芋头一起小火慢煲;或是在猪肚里灌上打好的鸡蛋,用棉线密缝封口,加入养脾散炖一锅汤。处理菜市场买来的内脏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母亲翻出内脏的每一处褶皱,用刷子蘸上白醋,仔细刷洗。在平日里,她喜怒无常,常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大吼大叫,情绪崩溃,对我又踢又打。有几次,甚至从厨房拿出菜刀,砍在我小腿上。在记忆里,她仅有的耐心都匀给了厨房。

在被生活侵吞掉精神以前,她对食物有无限的创造力。闽人不包饺子,但母亲从市场买来饺子皮,包入菠萝与搅碎的香蕉,放进油锅滋滋炸成一道小甜品。小时候,去镇上的甜品店吃热带水果做成的班戟是种奢侈消费。于是,菠萝炸饺便是一道能让我向玩伴夸耀好久的菜。

她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仅有的热情和耐心呢?被生活诱逼着堕掉两个孩子的时候吗?发现丈夫与姐姐上床,却无人愿意为自己说一句话的时候吗?本该结束侮辱她、贬低她的婚姻时,却被父兄的贪得无厌,县城面子社会的无耻混沌,一次次逼回那无望家庭的时候吗?在常年因郁结与不解,无意识地家暴羞辱女儿,将女儿推远的时候吗?在终于冒死高龄产下儿子以维系婚姻,却惊觉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过是无依无凭地被吸净血液的时候吗?

我真是怕极了重复母亲的命运。幼时起,便有意将自己雕刻成与她相反的模样。她喜欢交友,我便成为学校最孤僻的小孩;她探索多变的菜式,我便强迫症一样每顿只吃一样的饭菜。做菜是所剩不多的,她向我表达爱意的方式,我便将她的爱拒之门外,或是粗暴地倒进塑料袋,扔进垃圾处理厂:就像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深夜将我赶出家门,任由小学的我跪在家门口哭泣,任由我承受来往邻里好事眼神的羞辱;就像她曾经为了让吃饭太慢的我“长长记性”,骑车将我一个人扔在垃圾处理厂。

母亲也恨她自己的母亲,无可奈何地发现,原来我们在这点上是相似的,多么讽刺。她鲜有柔情地说着,在学业被外婆断送时,外公曾陪她绕着村庄慢慢走路、散心。可是,那个嫖妓、出轨成性,造成外婆半生痛苦的外公,明明可以在那时坚决地反对外婆的决策,却只是无能地带着十五岁时绝望的母亲“散散心”罢了。可母亲什么都没有,她只能感念外公这点点垂怜。而我呢?在分别写下父母的故事时,发现自己对母亲始终无法温柔起来:为了看见她的处境,我成了一个陌生人,而不再是她的女儿。因此,我可怜她,却无法爱她。

我们在家庭的捆缚下同分一烟斗亲情的幻觉,这么一点幻觉燃尽了,相视惊觉对方是伥,然不知自己也成了伥。这些饭菜,是幻觉吗?父亲似乎是更可怖的人,他有权力,有资本,可他也确实更愧疚、更爱我许多。对我,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他做的都远超他能给的。他承认了我的痛苦,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对我带来的伤害,他深受愧疚折辱。可是,母亲是否连反思的资本都没有呢?她那么孤立无援,甚至在被教育唯一能实现自身价值的家庭领域都被彻底地否定,父母利用她,丈夫嫌恶她,孩子恨她,意识到错误是否意味着她连自己这一根稻草都舍弃了呢?反思对她而言,是不是太残酷了,是不是动摇了她四十多年生活的根基?扩散开的病症,一旦彻底不可控了,手术只是徒增烦恼。

每日自己煮饭后,仍有很长一段时间延续着只吃同样菜式的习惯。早午餐贝果,晚餐蒸蛋配炖汤,再加个烫生菜。开始蛋奶素饮食后,为了补充足够的营养,我不得不开始从更多样的食物里摄取营养来源,于是只得绞尽脑汁将那些陌生的食材纳入自己单调的饮食体系:植物籽类,坚果类,发酵豆类。

因着探索新食材与新菜式,我开始愿意感受这纯粹的生活趣味。二十一年,第一次承认原来自己身上也存在一点母亲的印记:我像她一样认真地做饭,为做出新奇而复杂的食物而雀跃不已。其实并未刻意向她靠近,如今,比起我需要一个母亲,她更需要一个孩子,或者说,一个真正会爱她的人。

想起和家庭幸福的友聊天时,她提起自己母亲的脾气也不好,但多是被纵出来的。我想起母亲不得不的暴力倾向,她真是绝望了,不知道自己病了,在求生啊。如果一个人造成的伤害,不过是为了求生,又该怎么办呢?

和家里通完电话,看到弟弟,觉得心碎。看着他才刚刚开始的人生,看着家中所有狼狈不堪的成年人,叹一口气,哭不出来。

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成为母亲的孩子,真的不知道。

(写完这些,去了本市的pride parade,慢慢走在队伍边缘,看到前面推着婴儿车的人举着“free mom”的牌子。觉得很对,是啊,mom也是需要被free的。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free mom hug。去年,看到有人在路边举着free mom hug的牌子,心里一揪,上前拥抱,眼泪便欲流出来。而今年,我已经在酷儿情感里获得很多很多、数不清的hug,而我的mom,还被困在那里。比起现在的我,或许她才是那个更需要hug的人。她给我带来太多疼痛,于是我离开她,可是她的疼痛呢?我拿着钱和资源,去到一个能相对安全地经营酷儿爱情的地方,我冲破这吃女人的范式,可我的母亲呢?甚至连今天这一切,都建立在讨巧父亲,拿到钱花的基础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算计,这么多算计。跟在队伍后面走着,想的却都是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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