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存档】王立军事件的新闻学观察

按：2012年王立军事件发生后，我信手发了几条微博，谈了我作为一个新闻学教师对王立军事件的观察，当时《南方传媒研究》编辑吴自力先生看到后，要写把微博整理成一篇文章给他，下面这篇文章，就给根据他的要求写的，居然没有怎么改动，就发了出来，但是，后来我发在一些网络平台上的，均已被毁尸灭迹。今天翻电脑时无意间找到原稿，想想，还是把它贴出来，也算怀念一下那些还能说几句话的时代。

（一）

2012年2月7日晚在新浪微博中开始引爆的王立军事件，无疑是中国开年以来最受关注的新闻事件。它在网络上传播大致经历了以下过程：

1、2012年2月7日晚，最早大约晚上8点以后，陆续有成都网友在微博中发消息说成都美国总领事馆前一条街有很多警察，不准进，也不准出。笔者注意到，这些网友，许多是并不关心时政的普通市民，他们只是抱怨交通管制让他们差点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这些消息起初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2、10点半以后，特别是晚上11点左右开始，成都美国领事馆前气氛紧张的消息在微博开始受关注了，有网友报料说领事前馆前整条街警察密布，警车云集，而且警种似乎还很不少。有网友开始上传图片。

这时有网友说看到有些警车是挂重庆“渝A”牌照的，几乎差不多与此同时，有微博说据传重庆有高官进入领事馆，而且有一位律师则直接说该重庆官员就是前不久刚刚被免去重庆市公安局局长职务的重庆市副市长王立军。

此后，微博开始删帖，但网友围观热情持续高涨，2月8日凌晨3点多时，微博上的讨论还在继续，各种各样的分析广为传播。除了前述要员进入领馆的消息外，这时有网友提出保守分析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成都与藏区不远，领馆前的紧张或许与某藏区事务有关，二是，也有网友分析或许是有政府要员或国际要人来访领事馆。

3、2月8日早上，关注时政的网友们一大早就已经开始搜寻与成都领事馆、与王立军有关的信息。网友们发现，似乎没有从任何渠道听到有关成都美国领事馆前事态的澄清和辟谣的声音，网友们已经感到早些时候成都领事馆前的紧张气氛与有人传说的藏区形势无关，也更不是有些网友猜测的是否有要员来访。这两个比较保守的消息被证伪，那么，当时感觉最大胆，最离奇的消息，也就是重庆要员进入领事馆难道是真的？

2月8日早上9点多，一个名叫 @重庆拳击—白永刚 的网友在重庆全市体育工作会议现场发微博，说“立军副市长”一会儿会来出席会议。许多网友看到这条微博，觉得王立军进入美国领事馆已经是谣言了，但是，@重庆拳击—白永刚 迟迟未见发布王立军到会的消息，结果，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2月8日11点时，重庆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官方微博发出了那条后来广为流传的微博：“据悉，王立军副市长因长期超负荷工作，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严重不适，经同意，现正在接受休假式的治疗。”

这条不同寻常的微博，真是具有爆炸式的传播效果，它里面像“休假式治疗”等不同寻常的表述，让敏感的网友已经感觉到昨晚美国领事馆前的紧张局势与王立军肯定有关。随后，这一消息被美国官方证实。

4、2月9日晚，在@人民网晚9点14分宣告晚上将有王立军事件重要消息宣布后，过了两个小时，晚上11点，官方媒体发布“外交部发言人办公室９日应询答问时表示，重庆市副市长王立军于２月６日进入美国驻成都总领事馆，滞留１天后离开。有关部门正在对此进行调查。”

这条消息，事实上信息量极为有限，但网友在失望之中也解读出，这一消息与此前重庆官方发布的消息口径不完全一致，王立军休假的说法被正式否定。

这一简短的消息，令人网友失望，但人民网官方微博为此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竟增加了近10万粉丝，这个2011年8月8日才正式注册的官方微博，在2012年2月9日晚上9点发布那条预告性消息时，它没有一个关注对象，粉丝数仅5万多，但到晚上11点发布外交部发言人办公室发布的消息时，它的粉丝数已经达到14万，随后又增至16万。

5、2月9日晚间被人民网吊起胃口的广大网民在经历短暂的失望后，迅速恢复了自媒体时代自主为王的网络理性，结果，官方消息发布后的一个多小时后，许多极具智慧的天才的网友居然通过中国民航开设的“信天游”网站搜到了王立军与王立军有关的乘机纪录及机票，这些旅行纪录显示，2月8日一大早，王立军已在中央有关部门的“陪同”下飞往北京，此前传言悉数得到验证。

（二）

以上我们回顾了王立军事件在新浪微博上传播的基本过程，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的，此次王立军事件，是中国开年以来最具轰动效应的新闻事件。它虽也首先由网络引爆，但它与以往诸多事件大不相同。

比如2009年轰动全国的江西宜黄事件，虽后果惨烈，也轰动一时，但这只是一个地方县级政府主导的强拆事件，事件所涉只是两个县政府和县处级领导干部，封锁信息的能力也极为有限，而且事件的另一方主角即遭遇强拆的一方钟家姐妹也奋起抗争，所以，和王立军事件相比，网民在整个事件中信息获取难度并不高。

再比如2009年3月的“鸿忠抢笔事件”，此事件主角是正省级领导干部，职务层级比本次事件的王立军还高，但“抢笔事件”是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应对媒体的不恰当行为，事件本身的敏感程度并不高。

而王立军事件经网络引爆，非上述两类事件所能比。且不说王立军本人是当代中国政坛明星式官员，他虽则只是一个副省级官员，但他有着一般省部级干部难以企及的社会知名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所在的重庆，也因“唱红打黑”这种独特的社会氛围而为万众瞩目，加之今年中共将召开18大，中共高层人事布局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中；还有，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2月13日要出美国。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一切，都注定王立军事件是一个敏感人物在极为敏感的时期做出了一件极为敏感的行为。这一行为，注定要影响中国高层的权力运行。

稍有政治常识即可知道，以中国当下的权力运作模式，这一切不管是多么地惊心动魄或者处心积虑，它主要是在大幕之后进行的。但是，政治明星王立军在自己职务变动数天之后到美国驻成都总领事馆，先“进入”，后“滞留”再“自主”离开，整个过程中，网民居然利用网络把厚厚的政治帷幕掀开了一角。把高层的权力博弈过程在百姓眼前做了一次曝光，尽管它也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但它注定在中国新闻史，中国政治史上，都不同寻常。

而更值得称道的是，这次事件，一向敏锐的外媒并未抢得先机，翻过墙去看，世界各主要媒体第一次报道援引的消息来源基本都是新浪微博。甚至连一向被认为消息敏锐的推特，在这次事件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考虑到近年来中国政府由于维稳压力，推动政治开放程度的步伐并不大，但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中国老百姓居然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了高层权力博弈信息“出口转内销”惯例，很了不起。

（三）

这次事件，所幸平面媒体也没有缺席。2月10日以后，我们看到的目前比较有影响有《经济观察报》的《重庆病人》、《中国经营报》的《重庆步入后打黑时代》、财新传媒的《再无英雄王立军》。这三家媒体，三篇报道，各具风采。

《经济观察报》的《重庆病人》在网上被讥有标题党之嫌，但细读仍会发现，这是记者下功夫做了深入采访的报道。这篇报道的特点是用比较多的篇幅追述了王立军南下重庆之前在东北的经历，文中许多细节颇为生动，对读者了解王立军的多面性格不无助益。

财新传媒的《再无英雄王立军》则披露了几个独家信息：（1）2月9日，王立军被移交中央纪委接受审查。（2）2月7日中午时分，成都和重庆警方接到北京方面的通知，才得知王已在美国领事馆一事。（3）2011年5月27日，王立军全票当选副市长，其实是几轮投票反复操作的结果。

《中国经营报》的《重庆步入后打黑时代》，报道比较受关注的是，记者采访了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因为此前在网上流传一份真假难辩的王立军的诊断书，该诊断书显示，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曾受命为王立军做过诊断，王立军患有重度抑郁发作。而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在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明确指出这份病历是假的。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经营报》同一期的D1《先逢话题》版，刊登一篇历史文献，介绍了清末邮传部长盛宣怀到美国大使馆避难事件，标题是《逃亡大使馆：从急先锋到替罪羊》。这一前一后，遥相呼应，显示了《中国经营报》编辑扎实的编辑功力和对版面语言的熟稔。想当年，《文汇报》把国民党军统追思戴笠的消息与国民党特务镇压学生运动的消息合并刊发，制作标题：《戴笠音容宛在》。《中国经营报》的编辑手法，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笔者在所在城市西安做了一点小调查，发现这三份平面媒体因王立军事件的报道而销量都有增加。

新媒体时代，新闻生产方式变了，受众的接受习惯也会改变，但是，确信不会改变的，是受众对全面、充分、客观信息的需求。微博上的碎片化信息毕竟还不能完全满足受众在重大新闻发生时的媒介依赖。

（四）

作为一个新闻学的研究者，我还想说一说重庆方面的信息发布。

重庆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2月8日早上11点那条关于王立军“休假式治疗”注定已经成了一个笑柄，但网友恶搞的，不是一条微博，而是一个政府的公信力。

但可惜的是，重庆官方发布信息不慎的问题此合仍没有改观。

2月11日，重庆新闻门户网站华龙网的官方微博发布一条微博，说网上惊现王立军病情诊断书，并上传了诊断书图片。事实上，这旨在证明王立军患有精神性疾病的诊断书在2月8日已经在网上流传，经《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证实，这个诊断书完全系伪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华龙网作为重庆新闻门户网站，是重庆市最具权威性的网络媒体，它完全具有对这份诊断书真伪进行审查核的能力。但它竟然没有做。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华龙网官方微博在发布这份假病历之后，在网友群起围观，质问声中，它也很长时间内没有进行删除，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有网友把先前重庆市政府新闻办那条微博中关于王立军“精神高度紧张”的话与这份诊断书联系起来，认为重庆官方要把王立军“被精神病”。这种推断，也许不符合事实，但是，得出这样的判断，能说网友没有任何根据吗？

总之，重庆官方在王立军事件之中，信息发布显得进退失据，方寸大乱，政府新闻办关于“休假式治疗”的微博信息，被后来外交部发言人办公室发布的消息间接否定。而华龙网官方微博传播王立军所谓病例，证明王立军精神出了问题，这一信息，又被媒体通过扎实的采访而证伪。

面对如此严重的错误，应该有什么教训需要吸取呢？重庆官方在王立军事件之中的表现，用近乎荒诞的手法，在新媒体时代，在重大突发事件发生时，政府掩盖信息是徒劳的，而散布虚假信息，则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