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邊城》- 張愛玲香港與台灣之旅
「我以前沒到過台灣,但是珍珠港事變後從香港回上海,乘的日本船因為躲避轟炸,航線彎彎扭扭的路過南台灣,不靠岸,遠遠的只看見個山。是一個初夏輕陰的下午,淺翠綠的欹斜秀削的山峰映在雪白的天上,近山腳沒入白霧中。像古畫的青綠山水,不過紙張沒有泛黃。倚在船舷上還有兩三個乘客,都輕聲呼朋喚友來看,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大聲。我站在那裡一動都不動,沒敢走開一步,怕錯過了,知道這輩子不會再看見更美的風景了。」
1961年,已移居美國數年的張愛玲重訪香港,順道到台灣走一趟,也是她唯一一次踏足台灣。1963年回到美國後,將此行點滴寫成散文《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發表於雜誌《The Reporter》。張愛玲的遺產繼承人宋以朗整理手稿時發現了這篇散文的中文版稿件《重訪邊城》,而此中文版內容比英文原版更豐富完整一點,估計《重訪邊城》是張愛玲後來約於1982年寫成。
「到處是騎樓,跟香港一樣,同是亞熱帶城市,需要遮陽避雨。羅斯福路的老洋房與大樹,在秋暑的白熱的陽光下樹影婆娑,也有點像香港。等公車的男女學生成群,穿的制服乍看像童子軍。紅磚人行道我只在華府看到,也同樣敞舊,常有缺磚。」
現在香港與台灣經常被放在一起討論,大概因為大家受到同一個帝國的威脅,有點命運共同體的意味。而當年的張愛玲則充滿詩意地以「邊城」表達香港與台灣兩地,也以優美的文筆比較了台灣與香港的風貌。也正因為這兩個「邊城」不受帝國的操控,張愛玲才得以自由遊走兩地欣賞雙城的人文地貌。
只不過到了今日,這兩個城市的人再也無意成為這個帝國的「邊城」了。
「花蓮城隍廟供桌上的暗紅漆筊杯橡一副豬腰子。浴室的白磁磚牆。殿前方柱與神座也是白磁磚。橫擋在神案前的一張褪色泥金彫花木板卻像是古物中的精品」
張愛玲極其細膩的眼光仔細地描述她在台灣所見的風光 - 由台北到花蓮,寺廟到紅燈區,由本省人到原住民,都被她寫得繪形繪色。張愛玲一直以上海人的眼來看台灣這個南方寶島的景貌,在她看來台灣文化熟悉得來帶點異國情調。她在字裡行間表達出她在這趟旅程中一直抱著新鮮的獵奇心態。
「南中國的建築就是這樣緊湊曲折,與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
比起台灣,張愛玲對香港還更熟悉一點。曾在香港大學讀書。後來二戰及內戰結束後,回到上海的張愛玲受不住共產中國的風氣,再度來到香港定居,直至幾年後移民美國。香港在當年的急速轉變,令張愛玲每次回到香港,雙眼望見的景致也帶一點陌生。若說張愛玲在這次旅程到台灣是帶著獵奇的心態,她重訪香港,望見城市的轉變,回想過去,該是充滿矛盾的滋味在心頭。
「這次別後不到十年,香港到處在拆建,郵筒半埋在土裡也還照常收件。造出來的都是白色大廈,與非洲中東海洋洲任何新興都市沒什麼分別。偶有別出心裁的,抽屜式洋台淡橙色與米黃相間,用色膽怯得使人覺得建築師與畫家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兩族。」
了解到國共內戰及大躍進兩件事件產生了兩次大型難民潮,張愛玲也明白到為了安置突如其來的人口膨脹,這裡的面貌再也回不到她讀大學時那個寧靜別緻的香港。
「這次來我住在九龍,難得過海,怕看新的渡輪碼頭,從前光潤的半舊棗紅橫條地板拆了,換了水泥地。本來一條長廊伸出海中,兩旁隔老遠才有一張玻璃盒裝的廣告畫,冷冷清清介紹香煙或是將上映的影片。這麼寶貴的廣告空閒,不予充分利用,大有諧星的 throwing line 的風度──越是妙語越是「白扔掉」,不經意地咕噥一聲,幾乎聽不清楚。那一份閒逸我特別欣賞。相形之下,新蓋的較大的水泥建築粗陋得慘不忍覩。」
張愛玲說她無可奈何下才會到海邊過海,或者就是怕她心中美麗的香港在目光親身見證下敵不過時代巨輪消逝了。
祖師奶奶以她獨特的審美觀﹑優美的文字帶讀者重訪六十年代樸素的香港與台灣。散文的最後,她有種預感,懷疑這次到訪香港是要跟它訣別了。她的預感還真的準確……
本來是統計學博士的宋以朗與文學好像風馬筆不相及。但命運這回事令宋以朗註定肩負了張愛玲的遺產繼承人。宋以朗的父母為宋淇及鄺文美,兩夫婦生前是張愛玲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後來張愛玲寫下遺囑把遺產全交給宋氏父婦。宋氏父母過身後,宋以朗理所當然地承繼了張愛玲的遺物,繼續發掘、整理張愛玲之手稿。今日蘋果日報的專欄作家馮晞乾,便是當年由宋以朗聘請作全職的張愛玲遺稿研究員。
宋以朗在書裡憶述事源於2007年李安的《色.戒》上映,他便埋頭閱讀張愛玲的稿件,在找到與《色.戒》有關的資料後便分享給傳媒。無心插柳下找到《重訪邊城》的稿件,而且比《A Return to the Frontier》還有更多增訂內容。幸得如此,我們才有機會閱讀張愛玲的這本雙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