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的对赌
决策是对「命题」的判断。当我们谈论现实时,会不由自主地将「命题」同「真实」相关联,并以「求真求实」去评判命题的合理性,进而对合理的命题做出自认为恰当的判断。但无论怎样,由于逻辑的一致性,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将真实同命题关联在一起。
抽象地谈论「命题」几乎只出现在游戏或者形而上的领域里(如:哲学、数学)。但凡涉及到形而下的现实(特别是同经济、市场、金钱相关),大多不会以抽象的方式去谈论命题,而必须注入现实的具体。甚至,凡是不考虑现实约束而去谈命题的真伪,只会被当作是书呆子的木讷,被现实毒打、摔得体无完肤。
如果将「命题的判断」当作是「逻辑认知」的体现,那么类似于数学、物理学、计算机这样的学科就是对「逻辑认知」的极端展现。而如果将「套现」当作是「风险、对赌」的体现,那么以纯随机事件构建的赌博则是另一侧的极端展现。
两个极端,构建出了两种尴尬的情景:
有过专业逻辑认知训练的人,无法获得对赌风险那般丰厚的收益。
在纯随机事件中对赌的人,毫无技术含量可言,只能被动接受运气的安排。
一个自然的问题是:可以有对赌「认知逻辑/命题判断」的游戏存在吗?
更极端地,可以有对赌一切命题的游戏吗?例如,两个人走到一间超市门口,A 说可乐放在门口的货架,B 说不是,那么,就「可乐是否放在门口的货架」这个命题,可以对赌吗?或者说,可以有规范行为、保证利益和风险贯彻执行的游戏去保证对赌的发生吗?(另,表达你对一个「命题」的严肃程度,并不是由你投入多少「感情」决定的,而是由你是否愿意为这个命题「构建一份对赌合约」决定的)
这样的游戏当然存在,金融市场便是这样的一个关于一切命题的合法认知赌场。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参与这样的游戏有“专业性”可言吗?它们是纯粹的随机事件吗?它们有「确定性」可言吗?如果价格完全由博弈共识所决定,前一秒的100元在下一秒只要有两个傻瓜愿意以1元成交、标的物的价格瞬间就会从100元变为1元,这样的游戏会有确定性可言吗?难道不是很蠢的无厘头游戏吗?
这种看法既是对的,又不完全正确。事实上,整本《Thinking, Fast and Slow》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完美解答。正如我在《读书笔记:The Undoing Project 》中所讨论的,Daniel Kahneman 和 Amos Tversky 的杰出贡献,并不是因为提出了好些畅销书都会谈论的命题,而是他们的著作展示了精湛的科研过程,将每一个结论放置于最严密的科学方法论框架下做实验。在这个角度上来讲,《Thinking, Fast and Slow》贡献了关于心理学/情绪最为确定的、类似于物理学一般可重复验证的实验结论。
于是,一个难以意识到的微妙矛盾是:一方面在通过市场的博弈共识去说明情绪是不可控的,另一方面又在说通过最符合科学研究框架/方法论的实验得出了关于心理/情绪的确定性结论。这不是矛盾的吗?
答案是,情绪是可测又不可测的,其逻辑是:正常情绪是五彩缤纷的不可测,但特定情境下的认知短路则是近乎物理规则一般的可预测、可重复,即所谓的:明知他走的是死路,却无可救药。生长的路径各式各样,但死亡的路径却如出一辙。
甚至,你不必考虑所有的认知短路。你只需要考虑两个最古老的因素:恐惧与贪婪。这是市场情绪/人性「确定性」来源的基石。搞定优质异性的高效方式,不是在日常中贡献多少殷勤、揣测多少心理,而是在 ta 落难被孤立时雪中送炭。想要对方赴约,就不要在竞争激烈的时段或一面难求的地段,而是要在门可罗雀的时候或无人问津的地方提出邀约。
日常的路径百转千回、变化多端,你要说能够有多少可预测性,实在是难以苟同。可以一旦有了恐惧/贪婪的介入,情绪就会从不可测的「量子力学布朗运动」变为被经典力学方程所衔制的「牛顿力学经典运动」。正如价值投资关于能力圈的方法论“只投资懂的商业”“只解答可被解答的问题”,做 emotion trading 当然是只做被恐惧/贪婪所劫持的特定场景的 trading、只判断有确定性存在的命题。
在这个视角下,或许可以理解在 speculation trading 人群中为什么混乱的 news 和奇葩的交易行为数据是重要的。如同阅读程序的日志,如果你只是就日志数据本身做分析,只会陷入到被压缩后的低维数据中的不可知中(日志、行为数据,都只是现实的切片)。你必须跳出数据本身,以更为完整的业务视角去揣度其中的「证否」证据,而不是「证明」证据(一千个正向数据也不能证明一个问题)。同样的,如果你的视角是「对赌一切命题」,那么这些金融市场中的交易行为数据是最大最有意义的数据源:因为它们个个都是在以「对赌」来最充分地展现自己对「命题 A」的严肃性。无论这个人在这一刻对 A 的判断是否正确,你至少知道他在这一刻的刚性判断是如此。于是,你可以完全不必去参与「命题 A」的命题判断游戏,而是可以构建一个“「命题 A」的共性趋同有多强烈、群体共识是否浓烈到可以被打上「贪婪」或「恐惧」的标签”的「命题 B」去做对赌。而有意思的是,金融市场的各种奇葩衍生工具,恰好能够支撑你对“命题的命题”的复合构建,像极了数学中各种复合/递归函数构建的基本准则。于是突然间,万物皆可为兵、万事皆可对赌。
以这种视角,你甚至可以不必关心命题中所涉及的「概念定义」本身是否完全扎实、最基本的公理假设是否绝对合理。因为这所有的命题和构成命题的定义、公理,都不过是大富翁棋盘游戏上表征房屋所有权的「装饰」,它只是「指代」的装饰,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题以及命题正确后的可套利性。你不必要求这个命题、构成命题的定义/公理真实且正确,你只需要要求这个命题在「对赌」的时间区间内是正确的即可。至于对赌之后的命题走向,则完全可以由真变假、由假变真,亦或是真真假假混沌不可判断。
以「特定的概率和赔率所构建的、关于某个 statement 在特定时间段的对赌」才是「认知赌场」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P.S.: 另一个容易忽略的问题是,概率本身其实同情绪又是高度相关的。高中数学学了无数次的期望(概率与赔率的加权平均),会因为风险厌恶的强烈心理因素介入而变成只关注概率而不考虑赔率。又或是在「富贵险中求」的语境下,只会关注概率的微小,却完全不关注赔率是否足够。高风险下注的前提是「赔率」能够给到位。但在现实的 betting 中大脑却会想秀逗了一般,连最基本的高中数学知识也无法运用自如。
芒格对这一问题的观察无疑是深邃的:概率论、排列组合的原理本身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在生活中习惯于每天都应用它。而这个困难本身,又来自于人脑在物种进化中所构建出的大脑的自动模型(即 Daniel 他们所说的 system1)只是概率论的粗糙近似。以及,在各种心理学效应的复合作用下,对概率论中涉及变量的错误判断。
(在这个视角下,当前的概率教育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只教概率论而不教心理学其实是无法应用概率知识的。)
就像塔勒布所举出的看似矛盾的例子:我真的很看好明天的股市,但我却要做空它(当做空的赔率x概率大于做多的赔率x概率)。又或是,关于「中国队踢进世界杯」的对赌协议,即便是以 1:500 的赔率去押注,可能也仅仅是公平交易(假设成功的概率是 1/500)。那什么时候应该卖出呢?或许就是在踢进第一个球、赔率变成 1:50 的时候、当「对赌」的命题的概率与赔率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变化、当大众情绪开始被贪婪/恐惧劫持时,就该立刻拿钱走人。
即:真正困难的其实并不是这个数学期望的计算公式,真正困难的是在现实事件发生时,你的大脑会因为「人类误判心理学」而立刻短路退化为猿人的智商,导致你无法做出「正常认知」的决策。即:不是这件事背后的数学原理本身有多困难,而是这件事的现实扭曲力让你变傻了。而命题对赌时的贪婪/恐惧,无疑会让这种病变更为激进。
如此视角之下,价值投资其实也能容纳其中,它不过是关于「体现商业盈利能力」的命题对赌。那,这会同 emotion trading 矛盾吗?完全不会。因为如果承认「只在情绪可测时做情绪对赌」,也「只在商业模式可懂下做商业价值的对赌」,那么无非就是:在可做 emotion trading 时做 emotion trading,在可做 value investing 时做 value investing,像水一般无定势、随物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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