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山居
1
那是2010年夏天,熱帶氣旋形成於海岸,盤踞家裡連月不散。
媽對我發布豪大雨特報,十五級陣風吹進每個細微的角落,耳朵嗡嗡嗡響,似乎多待一刻就會耳聾。
日子瀰漫緊張,沒有颱風眼能暫避鋒芒。風暴起源是一張遙遠的大學錄取通知單,媽軟硬兼施希望能阻止遠行,但我看見逃脫與救贖。我想從浩渺無垠的海縮進群山的遮蔽,免得無盡的浪濤終日突破堤防,在容易驚醒的夢裡暢談理想與現實。
冷戰熱戰後,終究背起行囊,一路搖到沒有鐵路的山中,轉了兩次車,才抵達坐落山間的草鞋古鎮。山離人很近,好像綠到眼前,恍如走進歐茲大王的翡翠城堡。四周巍峨大山壘如一道道城牆,築起令人安心的空間。
我張望,暗忖能否用糯米糰子招募稻草人、鐵樵夫跟獅子,讓他們陪我向來自馬戲團的大王尋求解套煩惱的魔法。
但來的只有媽。媽跟著來,然後默默回去,只說了要自己照顧好身體。
沒等到兔子引導,我獨自闖入某個幻境,從海岸到山間,日頭變得又大又渾弘,不似人間景象,但我肯定室友都是凡人。頭一遭跟室友寒暄,我問:「喝酒不?」室友果決地答道:「從來不喝。」接著每個禮拜去市區大賣場買酒成了固定行程,不喝酒的都俘為酒下囚。
這兒沒有讓人忽大忽小的魔藥,倒有一片鎮靜心靈的景色。窗外便是一簾青,風抖著就灑進無數芬多精。
結廬在人境,豈無車馬喧,紅塵浪潮依舊襲捲而來。沒有熟識的面孔,熟悉的景物,彷彿重生了一遍,攜著青澀與好奇認識陌生。偶爾也藉電子訊號更新還生活在海岸、或飄盪到更遠地方的朋友近況,以及家人總是晦澀的關心。
吃飯時若不去校園餐廳,也不想到對面千篇一律的美食街,便騎上腳踏車順著因九二一地震隆起的斜坡下滑,到市區飽餐一頓。下去時乘風翱翔,上來則費九牛二虎之力,每天都是一場鍛鍊。
沿著陡峭的馬路來回幾次,路漸漸摸熟了,生活入了軌道,停頓的人生才重新運行。
來了以後有種深刻體悟,人在外頭閒晃不算自由,住外面也稱不上,唯有手頭闊綽了,空氣跟肚皮才不這麼緊繃。夜裡山城寂靜,燈亮著不多,站在窗台能眺見熠熠生輝的武財神趙公明像,即使入夜也不忘守護信徒的財庫。可我的財庫總是缺漏,拜了幾次趙財神也不見好轉,後來經由老師牽線,我跟一票同學輪流在財神廟前擺攤,賣起鬆餅跟爆米花,順便進行財運的呼吸作用。
某次我跟同學鍾擺攤時看見不遠處的彩券販,突發奇想要驗證武財神是否靈驗,於是合資買了一張,誠敬地擲筊,見沒聖筊,便向賣彩卷的阿姨換了一張。
「不吉利!」阿姨邊碎唸道邊遞了一張。
「我們為什麼不先問財神爺買了會不會中?」
「對喔!」鍾恍然大悟。
我倆茅塞頓開,但總不可能一得到陰筊又把彩卷拿回去換錢。結果證明我們沒有偏財運,一個陰筊,一紙摃龜。
不過阮囊羞澀有阮囊的過法,縮衣節食,少些慾望便是,畢竟原本來這裡是想擺脫一些負擔,但擺脫只有越來越瘦的體重。其實生活很愜意,山城步調緩慢,甚而產生一日四十八小時的錯覺。我喜歡站在陽台俯瞰底下流動的人群,或騁目一帶青山,光是山城周圍就有九十九座峰,一個星期爬一座也得耗時兩年,假如要征服整個縣的山,一輩子便不嫌無聊了。
幸虧我不嚮往雲蒸霞蔚的大都市,一是沒錢,二是嫌搭車麻煩,沒有三。不回海岸的假日,我流連圖書館,享受靜謐時光,倘若嫌翻動書頁太浮躁,就蜇伏房間覓食寧靜,讓電風扇和微風輪流清唱午安曲。
闔上眼,做起關於家鄉的夢,張開眼,為自己的迷惘哀嘆。只要一恍神,意識就悄悄開著缺口,拔出難以掩藏的思緒。即使望著牆面龜裂的痕跡也能來個即興開場,說著躊躇的年輕人被強硬踢進未來的道路,在黑暗中迷途的故事。
青春總是惘然,無論身在何處也消除不掉這個詛咒,不管避得多遠,依舊跋山涉水潛化成噩夢。青春的詛咒連車也不用轉,直搗黃龍搬入位於八樓的房間,繼續當如膠似漆的室友,於是我夢見被迫鎖進暗無天日的地底。
驚醒,戴上安然無恙的面具繼續生活,周而復始。
經歷一遍輪迴,萬物回歸原貌,不只是寄生入髓入魂的青春詛咒,家裡也是。
回到家時,警戒解除,災後復原良好,彷彿從未發生災情。第一次回去已是一個半月後的事,僅四十多天消磨,竟覺得火車站有些面生。可能靈魂還駐留在方安頓好的新址發呆,來不及趕回這兒。
待在平靜無波的家,不禁自問夏天時的風暴究竟怎麼一回事,是極度虛脫後的海市蜃樓,還是夏日司空見慣的日常?
2
那是2010年晚秋,天氣一下就翻臉。
收到入圍通知的時候,心情雀躍難平,在階梯教室的座位上坐立不安。
春天時,方獲得兩張全國比賽的獎狀,夏天參加的小說比賽亦在秋天結果,再晚一些,另一份通知也來了,雙喜臨門,瞬然電子信箱躺好兩份合約。
一下來得太快。激動過後,理性接管情緒,我在宿舍前的林蔭大道徘徊,忉怛走到杳無人煙的森林小徑,此刻不容一丁點吵雜,極需巨大的岑靜思考這件事。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我當時不覺得自己寫得好,卻得以入圍並獲得合約,說明天涯彼處有知己;憂則是,深懼承擔不起接下來的發展。
渾沌之中探下一縷微光,我卻繞著光猶豫,更像是小心翼翼避開光暈所渲之處。我思忖,那橄欖枝能否渡我出浩浩汪洋,能否成為一座領航的燈塔。
十八歲的我站在曲折的十字路口,不敢輕率抉擇。
懦弱且自傲的十八歲,在有限的世界觀裡掙扎。
某個午後,我來到退潮的校園餐廳,甲方終於打來電話催促。
「我認為你的故事很有潛力,不考慮繼續寫嗎?」
「不,我沒這個能力。」語氣雲淡風輕,內心卻不只起了一波漣漪。
我深知自己沒這麼灑脫。
「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不知道。卻沒有嘗試的念頭。
甲方再勸,再敗,黯然收場,但那甜美的聲線又時常盤桓於午夜夢迴。我想,如果接受了,簽字了,我會變成下一個聲名赫赫的九把刀或郭敬明?
幸好還有第二個機會,這次在第二個甲方的合約歪七扭八的簽下名字,並鄭重其事告訴甲方我要重造,讓故事更臻完美。我想,如此費心費力付出,不久的將來定能成為傑出的小說家吧?
寄出合約,書並未付梓,而是變成電子書。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書還有這種販售形式,差別只在於多了彩色封面,以及打上「簽約」二字。觸不到紙質的溫度,離心目中的成功還有一本25開的距離。
之後冬天迅速占領世界,除了黑龍江來的交換生整天露胳膊享受寒冬,人人都因厚衣裳臃腫一圈。
我仍對著電腦掏心掏肺,操縱游標跳起豐年舞,盼著凋零的冬季開花結果。
總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新的比賽傳來捷報,拔得頭籌。接二連三的喜訊令我浮想聯翩,似乎只要沿著這道曙光便能爬出滿是泥濘的漆黑甬道。
常言道一傲慢就失蹄,心酸的是我沒來得及傲慢就墜馬了。那篇拿下桂冠的短篇小說被指認抄襲,指證者貼上我的無名小站當作證據,人證、物證俱在,我百口莫辯,只得承認小說是我寫的,無名小站那篇小說也出自我手。
後來指證者解釋誤會,主辦方也無苛責,我強裝無關緊要,實則遭技術性擊倒,癱在地上與接下來的比賽失之交臂。
但我還看得見光。回想這些經歷,我漸漸覺得自己擁有力量,可以昂然走出黑魆魆的地洞。我認為自己是有才賦的,發著過不了多久就能與文豪大家齊名的白日夢。
呵,結果不意外,我什麼也沒成為,什麼也不是。敲不出有趣的東西,我徹底摔回昏暗地窖,再沒了光。
我把一切怪罪到青春詛咒身上,卻不思自己羽翼未豐,竟妄作大鵬遨遊蒼穹,即使是大鵬,也要先從實習生(鯤)開始蛻變啊!
直到幾年春秋洗禮,才慢慢明白沒有人可以一蹴而成。
然而這些話捻來容易,卻需要歲月去讀懂。
回首再看,不由得為當年沾沾自喜又痛苦悲鳴的自己喟嘆,人果然得腳踏實地,榮辱不驚。
人生還很長啊。
3
認識了一位想要自組社團的朋友,因為他最後成為社長,就稱呼為社長吧。社長具有強大行動力,決定好後立刻奔向各處室詢問組建方法,一連忙碌好多天。
身為有理想,卻困惑於理想之人,我毅然拔刀相助。雖然只是在入社申請上面簽字湊人數,不過無論齒輪或螺絲釘,各有各的用處。
社團創建了,社團大樓前的空地成了我們的活動空間,在這兒揮汗如雨,有種幹了大事的驕傲感。
和趙天君人神相交,與社長規劃如何壯大社團,跟文字當若即若離的伴侶。有時生活滿足的忘了青春詛咒仍死皮賴臉同床共枕,有時空閒下來,走在假日顯得廣袤的校園會憂悒著這些美好時光只是泡影。
4
春天擠走寒顫顫的北風,肚裡消耗不知幾斗禦寒黃湯,瞅著初萌的綠芽,望向晴空下的蒼山,隱然覺得回去的時間已到。
毫無意外,來自海岸的十二道金牌先後闖入山城。
「逍遙了一年,夠了吧?」
已經一年了?
那是2011年夏天,財神廟前的攤子不擺了,正如火如荼討論如何壯大規模便撤離社團,最後能帶走的只有又愛又恨的文字。
上一刻還編織許許多多壯闊藍圖,一朝慶功宴卻成離別酒。收好行囊,如來時般回程,在搖搖晃晃的客運上細數回憶,乍然驚醒,身處鄉中,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倚在大樹旁做了一晌白日夢。
捏了臉,很痛。
爾後窩在海岸一隅,默默耕耘現實,雖然還是會不小心迷失自我。
怎麼辦?不怎麼辦,這不是那種有花香、有鳥鳴的美麗童話故事,更非經歷過就有美好收穫的心靈雞湯。沒有結局,因為故事還在繼續──
──人生嘛!
後記
2015年寫了山城一文後過了三年,再次回憶山城時光,心情似乎豁達了一些。但在2024年的此時此刻看來,那時候仍被愁緒包裹。
年少哀愁茫然,自以為與世推移,其實只是鎖在象牙塔而不敢聲張。
那時候悶著的心肯定有很多話想說,現在嘛,只想說盆地的雨怎麼下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