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正在消失,是因为农业吗?|《寻蜂记》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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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蜂记》作者英国昆虫学家戴夫·古尔森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物种——熊蜂。过去几十年来,熊蜂属的物种经历了堪称天翻地覆的命运变化:其中的一些迅速走向濒危,甚至不幸灭绝,另一些则藉由各种机缘,将栖息地扩张到了全球。

有多少物种在最近几十年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中,甚至快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研究它们?

《寻蜂记》作者英国昆虫学家戴夫·古尔森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物种——熊蜂。过去几十年来,熊蜂属的物种经历了堪称天翻地覆的命运变化:其中的一些迅速走向濒危,甚至不幸灭绝,另一些则藉由各种机缘,将栖息地扩张到了全球。

常见的牧场熊蜂。图源: Wildlife Trust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些熊蜂经历了些什么,那些昆虫是怎样从常见变成罕见的?什么导致了某一个种类的数量下降?古尔森将回答这个问题确立为自己的研究目标。

他的观点朴素而直接:如果不能追寻这些变化具体是怎样发生的,哪一种杀虫剂杀死了哪一种昆虫,怎样的农业生产方式影响了哪些植物,我们就永远无法理解可以通过什么样的办法去挽留正在迅速消逝的生物多样性。

熊蜂是其他数以亿计物种的一个缩影。过去几十年来,人类活动对其他物种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造就了今天蔓延全球的环境危机。直到目前,其中的许多细节仍然是人类无法探知的秘密,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不得不在尚未理解全貌的时候就首先采取行动。

一、迅速消亡的常见物种

熊蜂是一个属名,其下包括超过250种授粉昆虫。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们长得和蜜蜂差不多,但体型更大,更倾向于独立行动。它们和蜜蜂一样有“花粉篮”,身上常常覆有绒毛,这让它们看上去像熊。比起蜜蜂,熊蜂不产蜜、不与人合作,其中的绝大多数直到今天仍然无法人工养殖,人们对它们的了解也更少。

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其实指的是熊蜂(bumblebee),而不是黄蜂(wasp)。熊蜂的性情比黄蜂温顺得多,没有什么攻击性。如果大黄蜂改名“大熊蜂”,是不是形象也瞬间也可爱了起来?

100多年前,古尔森的前辈弗雷德里克·斯莱登写下这一领域历史性的开创观察著作《熊蜂》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哪一种英国熊蜂濒临绝迹。而2001年,当古尔森开始研究熊蜂时,他遇到的第一件难事是寻找他的研究对象:英国本土原生的大部分种类熊蜂都难觅踪迹,在他居住的南安普顿附近,即便在过去资料中曾被标记为“十分常见”的熊蜂种类也很难见到。

《寻蜂记》封面与作者戴夫·古尔森。

离开大城市,来到索尔兹伯里的荒野,熊蜂确实更常见。但古尔森所要寻找的、英国最为罕见种类之一的“尖叫熊蜂”,只在索尔兹伯里再次证明了它的罕见:它尚未灭绝,但数量的确发生了剧烈下降,其他几种罕见的熊蜂的情况也与此类似。

当古尔森在全世界寻找熊蜂,开展他的研究时,他发现世界其他地方也在经历类似的状况:美国的熊蜂在经历了一次原因未知的栖息地缩小之后,其中的富兰克林熊蜂已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永远地消失;在拉丁美洲,当地人在极短时间内观察到了几乎所有本土熊蜂的数量下降,未受打扰的种群似乎只存在于某些偏远的、渺无人迹的山区……

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熊蜂的消失?

二、农业“现代化”的威胁

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土地利用方式的改变,特别是大规模、机械化和“现代化”的农业生产,与熊蜂的消失呈现明显的相关性。

在英国北部的赫布里底群岛,卓熊蜂正在经历也许是不可逆转的数量下降,在这里,问题的答案和农业相关——传统家庭农场模式的小农户已经越来越难于生存,年轻人离开偏远的赫布里底,前往大城市谋生,他们身后的土地则被大的资本集团逐步兼并,用来放羊或从事机械化的农业。羊的高密度活动摧毁了野生植物开花的希望,农业机械则以另一种频度打断了植物生命周期,这让卓熊蜂在日益激烈的生存资源竞争中逐渐出局。

古尔森在波兰境内找到了赫布里底群岛的过去时。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农业国家,仍有大量的农田在以“前现代化”的方式运作——土地被分割成不太规则的小块,属于不同的农民所有;农民很少使用除草剂,有些人还没有接受化肥,而是花时间种植肥田的野草。也正因如此,这里被古尔森等熊蜂研究者视为“乐土”——野草在田间生长,各种各样的熊蜂在这里仍然常见,导致英国熊蜂失去生存机会的事情还没有在这里推广开来,但也只是“尚未”。

古尔森曾经拜访的喀尔巴阡山区的乡村景象,这一区域跨越了波兰、乌克兰、斯洛伐克三国家边境。图源:picture alliance / EPA

和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现代化过程相似,在波兰以传统方式耕作的小农也在逐渐消失,让位于资本化的大农场。在2010年至2020年的十年间,波兰农场数量出现13%的下降,10公顷以下面积的小农场正在迅速消亡,与此同时,面积超过50公顷的大农场数量则出现缓慢上升,研究者们满意地描述道:“这种规模的变化是积极的,因为小农场数量的下降和大农场的增加将导向在更大的农场中完成的渐进的农业结构改良和土地集中化。”而另一些持批评态度的学者则将正在发生的变化称为“内部的新殖民主义”(internal neo-colonialism)——小农失去土地,其地位也日趋边缘。

事实上,先于波兰几十年,在英国和西欧,二战时粮食短缺的集体记忆催生出了普遍的土地开垦,也是英国在短短几十年内失去本地熊蜂中的绝大多数种群的直接催化剂。

古尔森就此写道:“我曾把英国熊蜂的消亡归咎于阿道夫·希特勒,这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迫使英国增加粮食产量……由此,出现了几十年的农业大发展时期。”土地被用于单一种植,农业则向着资本集团发展。自此人们获取了更多的粮食,但一部分传统小农失去了社会地位和生计,而熊蜂和其他千千万万共存的物种失去了未来。

三、商业养蜂的副作用

“现代化”的农业以生物多样性为代价提高了产量,但失去栖息地的传粉昆虫总会以其他方式找上门来。

由于单一作物种植过多,最“现代化”的美国农业正在面临一场危机。在加利福尼亚的果园,种植业导致了单一而贫瘠的地貌,根本不适合蜂群生活。为了给当地数千公顷的杏园授粉,农民在每年二三月间要租赁超过800亿只蜜蜂,动用全美85%的养殖蜂群。而作物上的杀虫剂、单一的食物来源、全国各地的往复奔波都是蜂群的杀手,如何在这样的模式下维持蜜蜂蜂群,是美国蜂农如今最为头疼的问题。

加州的一处杏树果园。整个华金河谷共种植超过17000英亩杏树,当地干旱气候下种植水果所需的水资源消耗也是当地严重的环境问题之一。图源:Palo Alto Online

无论在美国还是拉丁美洲,大规模农业都占据了绝对主流,环境不适合野蜂,但作物又需要昆虫传粉,商业授粉应运而生。一部分目光也转向同样生有花粉篮的熊蜂——欧洲熊蜂作为目前为止唯一一种被人类成功养殖的熊蜂,被用来给一些特定作物,包括西红柿和车轴草授粉,并因此从欧洲的实验室出口到全世界,其中也包括中国。

但人工养殖远非未来的解决方案,反而造成了新的问题——商业的人工养殖和跨海出口,已经威胁到世界其他地方的本土熊蜂。阿根廷的金巨熊蜂几乎在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了。在美国,悲剧的主角名叫富兰克林熊蜂,也许它已经灭绝,自2006年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它。

但问题并不是“入侵物种导致本土物种灭绝”这么简单,因为生存竞争论不能解释美洲熊蜂的消失速度。

昆虫学家给出的一个猜想是,养殖的欧洲熊蜂将传染病带进了实验室,又随着集装箱抵达了大洋彼岸,带来了某些尚不广泛存在于美洲本土的病菌。欧洲熊蜂本身的生存和扩张能力加剧了病菌传播的速度,这使得本土熊蜂成批量地在不为人所知的角落走向灭亡。这听上去非常像是对于美洲殖民历史的隐喻:几百年前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故事,如今又发生在昆虫身上。

南美的巴塔哥尼亚熊蜂正在因商业进口蜂类的入侵而消失。智利的活动人士在街头呼吁公众意识到这种昆虫面对的威胁。图源:Guardian

学者们仍然并不知道这种入侵的后果何在。也许病菌在美洲的扩张自有其限度,不需要人类干预也能与本土熊蜂达成新的平衡;也许本土熊蜂最终会进化出抗体,克服病毒冲击;也许有些本土熊蜂本身就有抗体……但毕竟人类对于蜂类的疾病还知之甚少,即使人工养殖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而急迫的事实是,在人类真正理解和认知这些病原体之前,一个接一个的物种已经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消失了。

四、意料之外的恢复

熊蜂消失的情况也并非糟到难以逆转,在现代社会中的一些角落里,蜂群仍有恢复的希望。

古尔森拜访了英国泰晤士河口的一处废弃工业区,这里被称为“棕地”,看上去与人们印象中的自然保护区没有任何关系——混凝土硬化了的地面,钢铁包裹的废弃厂房,无处不在的垃圾和墙上满布涂鸦的旧仓库。但正是这里,被保护者们称为“英国的雨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露天倾倒且无人清理的工业垃圾意外提供了热源,并由此聚集了数不清的野生动植物,名单中不乏被标记为“濒危”的种群。古尔森也在这里找到了稀有的棕带梳熊蜂、尖叫熊蜂和红柄熊蜂。

泰晤士河口的这处“棕地”并非孤例。在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英国,一大批废弃工业区已经经历漫长的时间,足够曾经的采石场积水成湖,废矿石堆上长出野花,贫瘠和险恶的生存环境为野生动植物千万年来所习惯,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地区几乎没有变化:它们早已乏人问津,挖土机与吊臂对它们暂时没有兴趣。

人们在一处“棕地”,坎维威克石油码头发现了超过2000种无脊椎动物,这里成了昆虫学家的圣地。图源:Guardian

究竟为什么这些熊蜂会重新出现,作为昆虫学家的古尔森也不能解释清楚。如同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它们的消亡,现在也同样不能理解它们的归来,关于这些生物,仍有太多的未知有待解答。

如何在尚未解释这些未知之前就采取行动?古尔森的答案保守而谨慎:也许我们最应该做的仅仅是停下来,等待自然以它千万年未曾动摇的方式自我恢复。

“棕地”的故事并不完美:人类对它们的放弃可能是暂时的,每一块邻近城市的土地,未来可能仍然难逃被认为具有资本上的开发潜力的命运,熊蜂也只在很有限的情况下回归了这些地区。但这些“丑陋”的土地依然宝贵,甚至超过那些人为临时划定的保护区:使它们成为生态绿洲的秘密并非什么特殊保护方式,而是几十年来,人类不曾以外力改变它这件事本身。

野生动植物从来都可以适应环境,熊蜂也可以在过去的某些农业方式中和人类共存。只是当超级杂草从除草剂的筛选中存活下来的时候,人们看到的不是植物的顽强适应力,而是期望明年推出的下一款新型除草剂能够解决问题。而像熊蜂这样的野生动植物,只能在无尽的一轮轮循环中接受人类所制造的环境变化,那已经远远超过它们所能承受的适应速度。

因此,人类最需要做的,也许是从现在开始,就停下这种循环。

毕竟形势不再允许人类研究过所有细节以后再做决定——熊蜂和其他物种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这终将使人类自己被拖入到一场历史性的灾难中去。

食通社说

2023年食通社曾经邀请云南思力生态替代技术中心的王金秀介绍过传粉昆虫和气候变化的关系(参见旧文《人类的粮食安全竟然被一群昆虫拿捏住了》,其中有些针对农业生产者的建议:

“你可以通过改变传统的大面积单一化种植模式,改用多样化种植,或采用套种、间作、轮作等模式,增加周边植物多样性,改善传粉生境;

也可以减少杀虫剂的使用,改用对于传粉昆虫更友好的生态防治方式;

还可以构建昆虫野花带、禾草带、甲虫堤等,以及来增加不同种类的开花植物的多样性及花量等。”

希望未来的农业也能够对包括熊蜂在内的传粉昆虫更加友好,更加顾及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问题,这也是食通社认为应有的农业现代化。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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