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側日記|被忘記和被無視的領域邊緣
學者對於自己領域和其他領域重疊的部分經常有一種令人驚異的無知。人文學科的工具裡還有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藝術理論中幾乎不提及感官的物理和生理基礎,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學科極少關心自己的歷史文本和社會意義。這些盲區不僅存在,而且絕對不是什麼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問題,也不像是只有某些學科才有的問題。這樣的情況,時常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能夠理解的一個事實是,以學院體系今天的體量,作為一個單獨的研究者,能夠搞懂的部分實在是太有限了。任何一個領域,即使不去特別關心那些“邊緣”的部分,也有相當數量的發表和研究項目。況且跨領域的研究做得不好的話,容易給人一種哪一個領域都沒有深入進去的感覺,這樣的研究很難在它原本想跨越的領域裡找到聽眾。
但是,作為一個研究者,我的基準是,至少該對於自己手頭在用的工具、對於自己研究的領域從何而來,有個更全面一點的了解。當我一開始聽說人文學科還在用古典精神分析的工具,我預想“大概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已經是過去式,只不過把他的理論當作一個好用的比喻”——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相當數量的人文研究者並不知道心理學和行為、認知科學早已走出了那個時期。另一邊,工程學、自然科學(包括生物科學)的研究者中也有相當比例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學科有著深厚的殖民時期自然哲學淵源,與種族和民族的矛盾密不可分,又與現代以來的社會工程、控制論有著直接的聯繫。
這些問題不知道會如何呢?我想一個基本的問題是,在作為研究者之前,作為一個人,該對人類的和非人類的世界有一個基本的、“up-to-date”的理解,這是一種基本的清醒。舉例而言,我無法確切地解釋相信地平論對於某個天體物理以外的學系的研究會有什麼影響,但一個生活在今天的人,面對壓倒性多的天體物理學知識和證據,依然堅定地相信世界是平的,且講出一系列無法證實的故事來證明天體物理是編造的,這讓人不得不懷疑此人的對於物質世界和人類社會的認知之中,是否存在一些根本與學院研究的心態背道而馳的部分。這個例子或許過於誇張,但相信人的表象行為來自於被壓抑被扭曲的慾望、認為光的基本組成部分是顆粒、不知道甚至否認工程學和自然科學在殖民擴張和資本擴張中的角色、堅信科學方法保證的是純粹客觀的視角和對純粹真理的追求⋯⋯這樣的基礎認知或許不見得像地平論那樣明顯的有問題,但也讓人不由得擔心,在做研究之前,一個人是否真的清醒地認知到自己在研究的東西是什麼,尤其是,那個東西在別人眼裡看來是什麼樣子。
我不想說“曾幾何時自然的哲學和人的哲學是很接近的領域”這種事,這有點倒退太多了。如今想把一個領域的課題拿來另一個領域中討論,要複雜、困難得多。但基本中的基本,不需要寫進論文中的、單純為了自己更清醒一點的認知,總是可以獲取的。基礎教育和知識普及的開放資源有許多,作為一個學院出身的研究者,還有校友和同事這樣便利的網絡可以借用。想知道別人的領域在最基本的程度上如何看待世界、知道自己在研究的東西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樣子,我想並不需要多少額外的加班就能做到——真正需要的,祇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