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野豬渡河,鹿躍鱷背,象捲猴杯:在我萬能的熱帶雨林王國
獲獎無數的小說《野豬渡河》將於近日再版。再版之際也首次收錄張貴興作者序、胡金倫編者序、紐曼華語文學獎得獎感言等全新內容。其中胡金倫之序憶起他首次遇見張貴興,再到日後成為編輯甚至好友的這段過往,這是由書牽起人與人緣分的珍貴往事。
Openbook閱讀誌搶先刊登此序,以饗讀者。
文字|胡金倫(時報文化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
「在我萬能的……王國」這7個字,源自大馬知名詩人呂育陶於1993年的花踪文學獎得獎詩作。2000年呂育陶以〈只是穿了一雙黃襪子〉榮獲第23屆時報文學獎新詩甄選獎佳作。當年他親自來台領獎,一群大馬文友陪他越洋參與其盛,在台下為他鼓掌。
在這年的頒獎典禮上,發生一件最神祕最意外最不可思議的事,也讓我們這群年輕馬來幫震撼的,就是看見傳說中,那位以《群象》入圍1998年第2屆時報百萬小說獎,轟動馬華圈和台灣文壇,與李永平齊名,同樣都是來自婆羅洲砂拉越的小說家張貴興(兩人出生時,砂拉越還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他很安靜的出現在會場後面,不多話,牽著兒子的手,我們拉著他一起合照留影,那一幕叫我終生難忘(有照為證)。
2001年張貴興以《猴杯》榮獲第24屆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我坐在台下,沒想到張貴興的小說會成為我日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無論是閱讀或工作,甚至也是好朋友之一。2002年我進入麥田出版公司擔任菜鳥編輯,負責編輯的第一本書竟然就是張貴興的重要小說《賽蓮之歌》新版。套一個老詞,緣分!原來冥冥中自有注定。
回顧上個世紀1990年代,那些年,南洋、馬共、砂共、膠園深處、熱帶雨林、甘榜漁村、蕉風椰雨、檳榔豔麗、榴槤飄飄、紗籠峇迪、峇峇娘惹、馬來人、印度人、達雅克人、伊班人、拉子婦、吉陵春秋、種族宗教、馬來半島、婆羅洲島、坤甸蘭芳共和國,在赤道線上,處處燭火搖晃。後殖民國度的魑魅魍魎,鄉野傳奇,珍禽異獸,悶熱潮濕,成為「馬來西亞」作家的詩、散文、小說、評論書寫,有的甚至得獎、出版,蔚為文壇的一大奇景。
這群說故事者,書寫(西、東)馬華人(砂拉越與北婆羅洲〔今稱沙巴〕的『加入』,又是另一個曲折歷史)的作者,累積幾十年的文字成果,後來被譽為「馬華文學奇兵,逐鹿中原(台灣)」。個人覺得一點也不為過,恰好形容當時「馬華文學在台灣書寫、出版、得獎」的景象。
1977年作家商晚筠(本名黃綠綠,她出生時馬來亞也還沒獨立!)先在台灣種樹,到如今後疫情、後五一三、後馬哈迪抒情時代,政黨輪替人事幾番新,新人舊人上台又下台謝幕。但是「馬華」作家與華文文學書寫,在台灣始終絡繹不絕,如一脈香火傳承,堅持擺渡,如今早就開花結果了。歷史又是翻過新的一頁,來到21世紀。
迄今為止,張貴興的長篇小說計有《賽蓮之歌》(1992、2002)、《薛理陽大夫》(1994)、《頑皮家族》(1996)、《群象》(1998、2006)、《猴杯》(2000、2020〔這個新版本有別於舊版本,作者寫了一個新的結局〕)、《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野豬渡河》(2018、2024)、《鱷眼晨曦》(2023),短篇小說集《伏虎》(1980、2003),中短篇小說集《柯珊的兒女》(1988)、《沙龍祖母》(2013)。他向來有自己的鮮明文字風格和獨特敘事方式,模仿不來也學不來。
張貴興在處女作《伏虎》裡,已顯露日後的寫作道路,小說裡訴說著婆羅洲島的人、事、物之生活記憶,草原上的大四腳蛇、狼人、神祕的雛妓、隱居俠客、兵士與敵人、狂人等。其中有一篇〈草原王子〉,一些寫作朋友因此常常笑稱張貴興為「草原王子」。
《賽蓮之歌》可視為張貴興長篇小說創作的原點(也是他非常重視的一部作品)。半自傳性的虛構,呈現一名生活在婆羅洲的文藝少年,從出生到青春期的吉光片羽,以及他與三段若有似無的戀情擦身而過的故事,可視為《群象》、《猴杯》、《野豬渡河》、《鱷眼晨曦》的前傳。從賽蓮、大象、犀牛、猢猻、野豬、鱷魚等,張貴興用大量的意象和隱喻,建立他思念的、想像中的南方動植物大觀園。
這裡特別要提的是,我認為已絕版多時的《頑皮家族》可以視作前述四部作品的外傳,因為它是另一種華人海外遷徙南洋的版本。小說主角姓夔。「夔」字原本就富含中國的意象。夔,被稱為是孽龍。張貴興為小說人物取名為夔頑龍,他的五名子女分別是夔頑虎、夔頑豹、夔頑猿、夔頑麟、夔頑鶴,練就五行形意拳。
這些中國圖騰聚集在南洋的弔詭,二戰時日軍占領婆羅洲島,華人移民深入叢林,認同腳下的土地,這種交織家族史神話,流動性身分的敘事,「婆羅洲五部曲」(?)的企圖昭然若揭。有心人若要研究張貴興小說,應該要從這幾部作品著手。航向婆羅洲島的黑暗之心,莫不以此為起點。
我和高嘉謙教授認識在先,超過20年。2002年我進入麥田出版工作,前後編輯了張貴興的《賽蓮之歌》、《群象》、《伏虎》。2008年高嘉謙獲得政大中國文學博士學位,後至台大中文系任教迄今。也在這同一年,我如獲至寶編輯出版了李永平的《大河盡頭(上):溯流》(我曾在拙作〈我在峨嵋街看見李永平〉〔2009〕詳述這段奇緣)。
李永平開刀動手術後,我和嘉謙曾去淡水拜訪他。再後來,李有成教授也加入這個馬來幫(李老師只小李永平一歲),再後來張貴興也來了(最妙的是,這兩位同鄉此前竟然不曾見過面),我們5個常常聚在一起吃飯喝咖啡聊天!2017年9月22日李永平因病逝世,5個馬來幫變成現在的馬來四友,持續吃飯喝咖啡打屁聊天東南西北話長短。從電腦的照片檔案紀錄來看,我們的合影超過10年。
2001年張貴興出版《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後,似乎再無新作。或許他停筆,或許有寫,斷斷續續的寫,我們不知道,因為他的習慣是不透露任何訊息,神神祕祕的。2016年張貴興退休,表示有更多的時間讀書寫作。我們就催他趕快寫。但他真的有在寫嗎?到底寫什麼?馬來四友聚會時,大家會互相關心詢問。張貴興總是沉默不語,一笑置之,慢條斯理是他一貫的回應。
我自己認為《猴杯》已經是我閱讀張貴興小說中的一座巔峰,喜馬拉雅山上的聖母峰。論題材論故事論文字,我想已是極致了,婆羅洲島可以寫的都被他寫完了,還有什麼大戲可唱嗎?張貴興能夠跨過自己堆出來的山嶺嗎?這是作為一個讀者、編輯、朋友的私下憂心和顧慮。
2018年4月30日,毫無預警和暗示,我突然收到張貴興寄來《野豬渡河》的初稿,距離他上一本書整整18年了,望穿秋水的盼來一封電郵,馬上開始讀稿。我從來沒有問過張貴興,這個時間點交稿是巧合嗎?是要向同鄉故友李永平致敬嗎?
讀完初排一校稿後,我內心倒抽一口冷氣,顫慄和發抖,驚呼天啊!出版前我曾私下問張貴興,覺得自己寫得如何?有超越過去的自己嗎?他的回答是肯定詞。我馬上證實了自己的編輯直覺。2018年9月3日《野豬渡河》出版,馬來四友帶著剛印好的新書去李永平在淡水的故居憑弔他逝世一週年,向他致敬。從窗戶看出去淡水河西側的觀音山,見山是山,也是山,是李永平和張貴興原鄉婆羅洲島上的京那巴魯山,中國寡婦山,或神山。
《野豬渡河》出版上市前夕,我曾向自己發誓許願,也預見這本大作的未來。果然後來的口碑與叫好叫座一如我所料,完成一個忠實讀者和編輯的志願,也是自己編輯生涯的一座高山。開心的是,這趟登山之路,有馬來幫——李永平、李有成、張貴興、高嘉謙,一路扶持。雖然後來剩下馬來四友,我還是要非常謝謝李有成、張貴興、高嘉謙一直包容我的情緒、幼稚、偏執脾氣和固執個性,也陪伴我走過人生最黑暗不堪的低潮幽谷。
這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僅止一次為自己的作者的書寫序。原因無他,編輯是幕後的,編輯為作者做嫁衣,編輯為作者鋪上紅地毯,讓他們風風光光踏上舞台。而這份「文字因緣」(源自我為李永平編輯的小說自選集的題目)編織出馬來幫的深厚友情網,彌足珍貴。是為序。●(全文於2024-10-15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野豬渡河(經典蛻變版.附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
Wild Boars Cross the River
作者:張貴興
出版:時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台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台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已被譯為法文、韓文、阿爾巴尼亞文出版。
2023年作品《鱷眼晨曦》榮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好書獎及亞洲週刊2023年十大小說榜首。
其他作品有長篇小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猴杯》、《群象》、《頑皮家族》、《薛理陽大夫》、《賽蓮之歌》,以及短篇小說集《沙龍祖母》、《柯珊的兒女》、《伏虎》。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
現居台北,正在寫作下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