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陰影還會是完整愛情嗎?—《被埋葬的記憶》

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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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美好往事有多可惜,我們都想找回往昔的悸動。但對於遺忘是不是也適用於不願回首的曾經?當攪亂一池清水試圖撈出沉澱已久的淬鍊結晶時,也應該知道只要觸動些許湖底淤泥就會染濁所有可見的麗景......

作者剪影—無法用漢字定義的文人

雖然在臺灣談起這位作者都是用石黑一雄來稱呼,但他在世界文壇上更常見的名字卻是Kazuo Ishiguro,這是因為雖然出身自日本長崎,但石黑一雄在五歲時就隨父母移居英國,所以對日文不甚熟悉且習慣用英語創作的他,比起日本本土,作品的曝光度反而在英語系國家更為突出。

但或許你會皺眉的問,Kazuo Ishiguro的漢字不就是石黑一雄嗎?的確,這兩者一定是互通的,但事實上這規則似乎只適用於臺灣,當2017年諾貝爾獎頒布時,日本報紙在撰寫這個新聞時都是用カズオ・イシグロ來稱呼他,這讓當時的日本讀者十分困惑,這位得獎者是日本人嗎?如果是,又為什麼不寫漢字要用常見於翻譯的片假名來稱呼他?或許日本媒體是以外籍作家的身分在介紹他,所以才選擇用片假名標示,連文中介紹也提到他是英國文學家,這讓我想到當時林書豪打NBA時臺灣媒體瘋狂標註臺灣之光的對比,感覺十分有趣。

如果查看石黑一雄的作品,會發現他很鍾愛與記憶、奇想和罪惡感有關的主題,「在我初期執筆時,一直對於在過去及回憶裡掙扎的人感到有興趣」,石黑一雄在接受諾貝爾獎訪問時,解釋著他的作品風格,「所以通常我會著眼於中年或老年的角色,這角色可能對自己的一切很自豪,但在晚年他會有一個省思人生的契機。然後他才發覺自己以往的價值觀是錯的,相信著錯誤的事情,也誤會了很多事情的原因。即便他一直以來堅信是正確的價值觀,後來證明是錯誤的,這樣是不是代表他整個人生都浪費掉了?」

石黑一雄這樣的想法隨著多年寫作也慢慢產生了蛻變,同樣的問題如果發生在社會或國家上那又會如何?「要如何最貼切的表達這個問題?國家或社會是如何在過往的黑暗或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掙扎的?何時會是將一切埋葬並繼續前行的時機。」石黑一雄發現或許這樣的時機並不存在,「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全世界,不論過去或現在,衝突不斷不斷地在發生。你就是沒辦法停止一切,因為人們不會忘記過往的暴行。有時人們或一個世代是為了某些百年前的事情在爭鬥並藉此發展著仇恨,所以有時候記得並不是件好事。」

他在諾貝爾獎紀念演說中完美呈現這樣的憂國憂民,告訴大家或許世界並不會自行朝良善的一面運轉。

我最近醒來,了解到這幾年來我一直活在一個泡泡裡。我沒有發覺到在我身邊許多人的挫折和焦慮。我明白我自己的世界——一個有文明、令人振奮的地方,充滿著愛反諷的、想法自由開放的人們——實際上比我原本想像的要小許多。在2016年,在歐洲和美國令人驚奇——對我而言是令人沮喪——的政治發展,在全世界令人作嘔反感的恐怖活動,都迫使我認知到,從我童年就視為理所當然,認為自由的人文主義價值進展勢不可擋的這種想法,可能只是一種幻覺。

他會有這樣的感慨一部分可能是來自於英國脫歐的焦慮,或者說精確點,焦慮是來自英國脫歐所引發的仇恨罪。2016年為此,他甚至在金融時報 (Financial Times)上投稿了一封公開譴責信。但即便世界好像不如認知上美好,石黑一雄仍然在演說中表達他對世界的樂觀。

我必須堅持下去並盡我所能。因為我仍然相信文學是重要的,尤其當我們跨入如今這個艱難境界時它更是特別重要。不過我要向年輕世代的作家尋求啟發和導引。這是他們的年代,他們將會有我所缺乏的,關於這個世代的知識和本能。在書籍、電影、電視和劇場的世界裡,我如今看到一群四十幾歲、三十幾歲、二十幾歲充滿進取、令人振奮、充滿才華的女士先生們。因此我是樂觀的。有什麼理由不樂觀呢?

故事縮影—真的只有牢記一切才能換回救贖嗎?

如果說從《The Buried Giant》這樣的書名加上簡介提到這是架構在亞瑟王時期的神秘故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以中古世紀為背景的奇幻冒險故事,事實上也是這樣沒錯,但唯一的問題是故事裡面完全沒有出現過巨人。但換到中文的翻譯就會發現巨人不見了,變成記憶被埋葬了,或許這樣的翻譯比較切合故事設定,不會讓讀者對內容有錯誤的期待,但對我而言總覺得這麼直白反而造成讀者對作者想表達的議題在理解上多了一層隔閡。

故事環繞在艾索和碧亞翠絲這對夫妻前往兒子所居村落的旅途見聞,這個世界在亞瑟王統領後一片和平,雖然有著不列顛和撒克遜兩種民族混居,但受惠於亞瑟王不濫殺無辜的命令,戰爭後倒也沒有起過衝突。只是很詭異的是,這裡的人們記性不是很好,他們沒有長期記憶,只要你不努力記得,很多事情就如同沒存在過消失了。艾索和碧亞翠絲也遇到相同的困擾,雖然他們想找到兒子,但卻完全不記得兒子為何要離家,甚至連這兒子存不存在都不確定,支持他們旅程的就只有「相信兒子在等待他們」的信念。

我們試試看,艾索。我們兩個都努力看看。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丟了一個寶石,但只要努力,我們一定能找回來。
碧亞翠絲,《被埋葬的記憶》第二章

在故事初期,劇情聚焦在這對老夫妻遇到的不同情境,他們先是在舊別墅裡遇到一對船夫和老嫗,老嫗指控船夫惡意拆散她的婚姻,讓她們無法在一個如仙境般美好的島嶼安享晚年。但船夫卻說那座島是孤獨之地,沒有人能察覺他人存在,只有最堅貞的夫妻才能生活在一起,老嫗對自己和先生的感情沒有信心,所以放棄前往島的機會。雖然這是件各說各話的懸案,但作者已在艾索和碧亞翠絲心中種下恐懼的種子,如果不記得共同的過去,又要如何證明對彼此的感情?

旅程中她們遇見了很重要的兩個人物,分別是遠從西邊沼澤地來的撒克遜戰士威斯頓以及奉不列顛亞瑟王之命前來屠龍的蓋文爵士。威斯頓對於亞瑟王能讓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和睦相處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而蓋文爵士則忠誠的相信那是亞瑟王的德政讓各民族心悅誠服。而從此刻開始故事分作兩線發展,艾索和碧亞翠絲這邊敘述著個人與痛苦回憶的對立,而威斯頓及蓋文爵士則象徵著社會處理過往仇恨的掙扎。

艾索和碧亞翠絲開始回想起更多的記憶,卻發現他們之間的相處並不是一直如此融洽,某種淡淡的負面情緒開始滋長,但無奈的是當只有其中一人想起,而另一方矢口否認有發生過的情形下,你該相信自己的記憶?還是認定那只是一場夢?轉折發生在為了治療碧亞翠絲身體的不適,他們來到了山上修道院找尋醫術高明的約拿隱修士,卻意外讓他們瞭解到就是母龍魁里格吐息造成的迷霧讓他們失憶。自此故事開始有兩種力量拉扯,艾索和碧亞翠絲理解到母龍是可以被殺死的,讓他們可以記起兒子的面貌以及出走的理由,然而發現記憶可能不全是美好這件事卻形成相反的動機,讓趕路到兒子的村落成為一個完美逃避的藉口。

石黑一雄在書中對於這對夫妻關係描寫的十分細膩,從最初村落裡艾索不願打擾碧亞翠絲睡覺而在一旁守候,以及旅途中艾索讓碧亞翠絲走在前頭只因魔物喜歡從背後攻擊遊客,而碧亞翠絲也因擔憂先生安危而一次次輕聲呼喚艾索之名,都可以看出這對夫妻互相扶持的感情。然而當記憶慢慢從迷霧中滲透出來,雙方竟開始對彼此有一些恐懼,深怕會有甚麼本該被遺忘的往事會讓對方放開緊牽的手,最後在決定是否屠龍前夕,艾索於兩人相依偎時求碧亞翠絲答應一件事:

一旦回憶重現,妳想起我曾經讓妳失望,或是我做過什麼不堪的事,讓妳眼中的我再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妳至少要答應我這件事: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妳心裡對我的感覺。畢竟如果回憶只會讓彼此疏遠,那迷霧消散又有什麼好處?妳能答應我嗎?
艾索,《被埋葬的記憶》第十三章

如果老夫妻代表的是個人對挖掘過去的掙扎,那威斯頓和蓋文爵士就象徵著社會釐清真相的對立。身為撒克遜人卻在不列顛訓練的威斯頓,對於這個視仇恨為無物的世界感到不可思議。他就是無法放下的代表,除了對蓋文爵士不斷探尋所謂和平的真相外,從他如何理解仇恨也說明痛苦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隨著艾索和碧亞翠絲來到修道院後,威斯頓注意到這裡其實是撒克遜同胞建立用以防禦外敵的堡壘,在他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是眾多來到此地尋求庇護的撒克遜逃難者,站在高處嘲笑被陷阱困住的不列顛入侵者。艾索對這樣的想法感到震驚,他不相信有人會以鮮血和痛苦為樂,戰事雖然極端慘忍但人們一定會有慈悲心,為受苦的敵人求饒。但威斯頓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逃難者不會是和平來此避難,死神不斷從後追逐,路程已滿是殘暴至極的地獄。而即便來到此地,他們也很清楚這裡無法支撐到和平時分,屠殺是遲早的事情。

換言之,艾索先生,這是讓那些沒辦法在事後報復的人,事先享受復仇的滋味。所以我才說,我的撒克遜同胞會站在這裡加油鼓掌,敵人死得愈慘,他們愈高興。
威斯頓,《被埋葬的記憶》第六章

威斯頓不相信甚麼和平,歷史已經證明冤冤相報才是人類正常的歷史。而蓋文爵士則相反,他喜歡現在的和平共處,甚至極力遺忘過去歷史的慘忍。身為亞瑟王任命的屠龍者,卻寧可受盡世人的輕蔑與質疑也不願沒有動手,因為他也是戰場的見證人。石黑一雄讓威斯頓看見報復的原因,讓他用仇恨憐憫同胞,卻相反的讓蓋文爵士見證報復的影響,讓他因恐懼變成同胞的保護者。

過去的蓋文爵士曾遇見了一個手抱鋤頭的小姑娘,她立志要向奪走自己母親和姊妹的撒克遜勛爵報仇。蓋文爵士無法勸阻她,於是帶著她衝殺戰場找到那名勛爵,蓋文爵士甚至幫忙打倒他,讓小姑娘得以完成復仇之志。但接下來的畫面讓他永生難忘,甚至於變成他的夢魘......

......然後她走過來,高站在他面前,拋下盾牌,儘管當時屍橫遍野,但她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慄。然後她舉起鋤頭往下……不是用力一揮,而是輕輕戳一下,再戳一下,活像在田裡挖農作物......
蓋文爵士,《被埋葬的記憶》第九章

書下倒影—社會是難以停止的龐然大物

石黑一雄選擇用奇幻故事來包裝他對於集體記憶的反思,有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忘記會比較好?如果決定要完整這段記憶,是不是已經做好撫平傷痛、放下仇恨的準備?英文書名被掩埋的巨人象徵著當一切昭然若揭,那造成的影響及動盪將是無與倫比的巨大。所以相對中文書名直接翻作被埋葬的記憶,我認為石黑一雄並不單純只想討論記憶這件事,他更想讓大家反思記憶背後複雜的情感。

在柏林圍牆倒塌後,石黑一雄原本認為的和平世界卻受到南斯拉夫解體所帶來的戰亂及悲劇衝擊,原本相安無事的民族,開始區分敵我相互攻訐,我們真的作好還原真相的一切準備嗎?而還原帶來的究竟是和諧無心結的社會,還是更大無法預料的動盪?

但放著不管會比較好嗎?也不會,總會有人記得的。甚至像艾索這般慢慢回憶起。石黑一雄沒有告訴讀者答案,但他呈現了一個最糟的結果,並希望事情不會變的這麼糟糕。

除了主要角色的旅程外,書中我未點出的各種配角也很值得一看,也因為有了這些小角色才讓主題遺忘這件事能不斷被思考,也看見不同面向的發展。雖然說很多人會因為石黑一雄改變了寫作風格,而把本書冠上實驗之作,但終歸石黑一雄的功力仍在,感觸不會有所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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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獲獎演說全文》,鏡新聞: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1208int_ishiguro_nobel_reception/
  2. 《諾貝爾獎訪談》原文: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2017/ishiguro/158991-kazuo-ishiguro-interview-transcript/
  3. 《為何日本人就是不說石黑一雄是「日本之光」,還用片假名標示?而台灣之光卻如此氾濫...》,風傳媒:https://www.storm.mg/lifestyle/341163
  4. 《諾貝爾獎得主石黑一雄 曾投書憂心脫歐》,今日新聞:https://www.nownews.com/news/2620263
  5. 石黑一雄,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zh-tw/石黑一雄
  6. 《石黑一雄訪談:被埋葬的記憶》,Electric Literature:https://electricliterature.com/a-language-that-conceals-an-interview-with-kazuo-ishiguro-author-of-the-buried-giant/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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