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一朵水仙花給佛洛依德，但他不喜歡

最自戀的花就是水仙。那天我在一間安妮女王式建築的小屋，看到一幅超現實主義的油畫，主題就是水仙的傳說：希臘小鮮肉Narcissus遠近馳名，得到仙女Echo的歡心，Narcissus卻嫌棄拒愛，Echo傷心至死，只剩下山谷中的回聲。復仇女神決定懲罰這個高傲的人，使他在池塘邊看見自己的倒影時，馬上愛得不能自拔，最後成為了一株水仙花。自戀(Narcissism)的字源就是這神話。

這幅畫比很多人家裡的電視機還小，構圖卻極度豐富，細膩之處猶如照片，所繪的事物及場景則迷幻離奇。畫家細心地在背景畫了不少人物；為了看得仔細一點，我走近察看。

「不好意思，可以移一下嗎？」忽然一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走近對我說——原來他要和那幅畫自拍。我站到一旁，等了好久，他才收起那個龍蝦型外殼的手機，說道：「不好意思，不如我為你講解一下我這幅作品？」原來他就是畫家，看來他很滿意自己的作品。

他請我往後移幾步，看著畫中跪在水邊的男子，就是Narcissus。「你要一直凝視著他，直至他慢慢消失……」一幅畫像怎會自動消失呢？原來一直凝視著一幅畫是挺累的；我盯著畫中的美男子，視點漸漸變得模糊，Narcissus看起來不再像一個人，而是物件。「看看他的右方，他變成石像了。」Narcissus右方有一個大小和造型幾乎一模一樣的、石頭砌成的手，拿著一個蛋，一棵水仙花從裂縫中探出來。

在這個超現實主義畫家的講解下，我細看這幅以自戀為題材的油畫。藝術家巧妙地把形態相同的人像和石頭並置，注視之下，活人越看越像沒生命的石頭，石頭則反過來組成為一隻有生命的手。「這就是Narcissus變形的過程。」畫家說。「係咪好犀利呢？」

油畫雖然是靜止的，畫家卻繪出了變化。我問：「這題材被人畫過很多次了，你這種畫法卻是前無古人！究竟你的靈感從何而來？」他說，是夢境——而且他有「特別的發夢方法」：有時他會倒立，直至頭昏腦脹，達至出神的創作狀態（難怪多年以後，他的八字鬚違反地心吸力，翹得高高的）。

「可惜他不喜歡……」畫家突然失落起來。「夢境通往人的無意識，我用繪畫通往夢境。」原來佛洛依德是他的偶像。

「那一年，我知道他逃難來到倫敦了 — — 看歐洲的種族主義！我把這幅畫帶來給他看，介紹受他啟發而創的『批判性妄想』技法。他卻認為我並沒有呈現出無意識，而僅僅是意識，因為當我繪畫出來時，便添進了自己的詮釋，已然在意識層面的了……或許我要再看幾遍《夢的解釋》。」

畫家並不知道，佛洛依德本來對超現實主義者並無好感，覺得他們都是怪人；但在他與這位名叫薩爾瓦多．達利( Salvador Dalí)的畫家會面之後，反而因對方的熱情而有所改觀。可惜，那時候佛洛依德已被癌症纏繞多時，不到一年之後便撒手人寰，達利再沒機會親耳聽到偶像的鼓勵了。

[原載於am730「超齡學生大笨鐘」2019年3月22、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