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嗅到,千千萬萬種孤獨。
三月份認識另一個 D,在那條吞吐著慾望的街道上,他給我說,他不喜歡playhouse,因為門口被雇來招客的人太多,也因為裡面的女孩都是被請來當托的zombie。在有些微涼的春夜,被荷爾蒙和香水味包裹的肉體讓晚風都變綿密。
他的嘴唇很柔軟,是那種完全沒有攻擊性的柔軟,這種柔軟讓我忽略掉他的羸弱,並不反感他吻我。我記得翻他朋友圈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You're so interesting!」,他会用中文po一些生活细节,在哪里夹娃娃吃火锅,还有他公司为他拍摄的搞笑vlog,我當時心想這傢伙又是一個十五二十(本地人喜歡玩的酒桌遊戲)十級的國際選手。他讓我想起喬。
源自於語言表達的歧義,我最終和D回到了他養著三隻貓咪的住所,靠近那條燈紅酒綠的街,夜班的士上嘔吐物的味道似乎能隨霧氣飄進窗欞。在這個雜亂的空間內,那個喝著酒時不時地跑到別處一個人呆著的D有了來處,茶几上的傳單醒目地印著「純正北美外教,498節錄播課僅298元」,旁邊花花綠綠堆放的抗抑鬱藥告訴我這房間住著一位病人。他賺了很多錢,可還是病了。先前飲咖啡的時候他和我說過他有抑鬱問題,我像往常一樣不敢問太多,我不理解,也依舊讀不清楚他那雙忧郁而疲憊的眼睛,好像在異國的空間裡被孤獨追趕到筋疲力竭。
他倒頭就睡,我在沙發上幾乎一夜無眠。我是對氣味非常敏感的那類人,濃烈的貓味和一團亂的房間糾纏著我的睡意,我一點兒都睡不著,於是打開電腦有了這篇文章的草稿。
到四點的時候,他醒來了,好像恢復了他眼睛深處的樣子。他靠到我旁邊想要抱我,我拒絕了更多的靠近。因為凌亂的空間、讓我精神緊張的貓味和發酵的酒精味道,這個房間給我傳遞的訊息簡直可以讓肉慾瞬間坍塌。
我知道他只是想有人在房間裡。
我們聊了很久的天。我終於問出那些在白天不敢問出的問題,關於他為甚麼抑鬱,而現在為什麼又變成alchoholic。是23歲那年,音樂節上風靡的藥物讓他產生了嚴重的被害妄想,他自此之後再也不碰藥物,但這一次給他的神經造成了永久損害。醫生說他病了很久了,拿到抑鬱和焦慮的診斷結果之後,他說從小那些不快樂和脆弱突然都解釋得通了。
D 述說時黯淡的眼神讓我非常難過。
他後來不再濫用藥物,但酒精成了另一種寄託,在中國獲取酒精比在Canada要容易很多。他的瀕死體驗就是來源於猛烈的酒精戒斷反應,在那之前,死亡沒有這樣真切過。他曾經和外界失聯,在公寓內連續喝了一個月的酒,在那個女孩過來公寓找他的那一天,他停止飲酒,但沒有料到會引發一種叫做“delirium tremens(震顫性譫妄)”的戒斷症狀。因為身體已經適應各項官能都已經長期飲酒的狀態,器官需要比未飲酒時更用力維持活動狀態,突然減量或停止飲酒之後,心跳加速、意識混亂是司空見慣的症狀,而DTs這種反應還會引起視幻覺和癲癇。
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語,但他的敘述讓我領會了它背後的恐怖。他必須馬上下樓,才能阻止自己不從窗台上跳下去。在醫院門口,院方還在因為他沒有做核酸檢測而不予收容,他直直栽倒在地,抽搐的身體滲出血液。這個地方,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的家人,他的疾病史,他躺上這張病床前的生活。醫院聯繫了大使館,無人知曉他在煉獄之中。在那張混合了血跡、汗水和尿液的病榻之上,他在顫慄中看見外國人客死的小報新聞,看見自己的墓碑,和死亡成為同黨。幸而,地獄最終離他而去,他有活下來,還能擁抱我。
D 從來沒有想過自毀,他一直在 search meanings。
再一次,我感受到 judgement 的蒼白無力,我的人生信條在他這裡通通失效,我只能聆聽,任由一種難以抑制的如鯁在喉之感攫住我。60s以後西方世界擁抱 counterculture 的癲狂,我在數十年後中國南方這個蒼白的男人身上經見了一點餘沫。我們會成為朋友,但他還是會獨自面對黑暗,這世上的冷漠他已經品嘗過幾多,強大和脆弱同時盤踞在他身體裡。
Something is missing.
他說,每天晨起的時候,如果沒有酒喝,就會有強烈的缺失感。這種缺失在戒斷時格外強烈,我在戒煙時一直在與這種缺失感作鬥爭,尚未成功。這讓我想起失戀時,早晨起床那一刻會有同樣的感覺。生活動盪不安的時刻,或夜晚,懷念過去的nostalgia也伴隨著一種永不復歸的缺憾。我們究竟失去了什麼呢?
他說,快樂的人才不會用藥物刺激自己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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