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聯合晚報》工作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1988年,《聯合晚報》創刊,那年我5歲。生活中最明顯的變化,是媽媽改成白天上班了。先前在日報,是晚上上班,我還有媽媽在上班前開車把我大老遠載到外婆家的記憶,然而沒有下班把我接回家的記憶,大概那時候我都在睡覺。總之改日班以後,作息比較一致,這是媽媽願意調到晚報的主要理由之一。
當年股市大熱,晚報最大的賣點是比日報即時半天的股市行情,《聯合晚報》的發行量很快衝到60萬份,這對我一個小孩子來說,當然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上小學以後開始會看報紙,《聯晚》的副刊有笑話,我大概也就是找那一版來看。
1990年代是紙媒的巔峰時期,一因為已經解嚴,出版自由,社會能量大爆發;二因為最大的競爭者──網路還沒普及。我傾向進一步把這巔峰期定在1989到1995年,那也是我的小學六年;國一也就是1996年開始,民間可以撥接上網了,世界就不一樣了。
《聯晚》創刊之初,爸爸也調去做過一段時間,但不久又調回《聯合報》,所以我當時沒感覺,後來才知道。媽媽則一直待了下來直到退休。那幾年,爸爸夜班媽媽日班,然而晚飯還能大家一起吃,現在回想起來也滿有趣的。
父母在報社工作,令我最有感的就是家裡報紙特多。最多的時候,每天有《聯合報》、《中國時報》、《經濟日報》、《民生報》、《聯合晚報》、《中時晚報》和英文的《中國郵報》(China Post),此外每週有《新新聞》、《新聞鏡》、《商業周刊》、《亞洲周刊》等一大堆時政雜誌,信箱塞得滿滿的。我也會找好看的故事來看,記得《新聞鏡》連載過圍棋國手林海峰的故事,相當精彩,後來我也就追看了許多講圍棋世界的文章。
而對《聯晚》的記憶,除了副刊的笑話以外,小學時代,也就是有幾次校外教學安排參觀報社,學校離聯合報大樓不遠,搭公車幾站就到,所以當然就去聯合報。聯合報也經常接待學生,有導覽,而媽媽也就會來跟老師打聲招呼,聊幾句,送大家一人一份剛出爐的晚報。再就是,五六年級的時候,我也試著投稿笑話,好像有一兩次上了,很高興。稿費不多,重要的是上這種大報,感覺就是比《國語日報》、《新學友週刊》這些給小朋友看的要強。人都是這樣的,小時候想在大人世界出名,長大了反而願意多跟小朋友玩,這樣來區別於同輩,而能自得其樂。
國中以後,媽媽在家升格為老媽,在報社也升格為老總。國三時班上實施「第九節」,就是17:00放學後繼續自習到18:00,各家家長排班來監督,也請同學吃點東西。輪到老媽的時候,老媽除了帶吃的,也就是一人一份《聯晚》順手送。我覺得這是一種讓大家都不會有負擔的禮物:首先它雖然便宜(甚至不用錢),但有價值;它集成了很多專業人士的勞力與功力,但你看完就丟掉也沒什麼,反正明天還有,圖書館也會存。並且,因為是集體的成果,又是面向公眾的出版物,所以送起來也不會像是送自己做的東西、自家出的產品那樣帶有太多自我,或是可能讓人難以消受的情意。最後就是讓我感覺還滿有面子的,因為這能暗示我老媽是有眼界的人,每天會看國內外各等大小事,這就不會狹隘。
很多人青少年時期都抱怨父母跟不上時代、視野狹窄、管東管西還抓不到重點,但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大概因為新聞工作恰恰就是對治這些弊病的,任務就是要讓人能跟上時代、開闊眼界、抓得到重點。雖然後來台灣媒體環境在有線電視與網路的衝擊下愈來愈往反方向或奇怪的方向走,但「正道」在90年代還是盛行過的,哪怕那時候我耳聞目睹都還是「哪裡還不夠好」、「還是不夠專業」,然而現在回顧起來,1989到1995那幾年,似乎真的就是台灣最好的年代了。
老媽退休的時候,我去了辦公室幫忙搬東西,那是我第一次進她在聯晚的辦公室,也便是最後一次。《中時晚報》2005年先停刊了,島上就剩《聯晚》一家晚報,我家還是有送,我也還會看,但大約也就掃過頭版、二版、三版,搭電梯的時間就翻完了。週末也還有副刊,我偶爾看,有些文章也還是不錯,但讀起來的感覺,比起欣賞,更多的是惆悵:還有多少人會看這些呢?
傳統媒體時代,報紙只有發行量,沒有網路時代殘酷的「點閱率」;文學副刊,還有專收婆婆媽媽故事的家庭版,得以蔭庇在六、七位數的報份下面,讓人可以假設「很多人會看」、「大家都會看」,投以相當的重視,然後副刊也就真的有了影響力,如此良性循環。如今在網上,你一篇文章點擊量是幾百、幾千還是幾萬,一翻兩瞪眼,這面子就撐不住了。我逐漸認為,現在傳統媒體的副刊簡直就是在做慈善,讓我們這些作家還有稿費可以拿,不必自己千方百計去營業,或直接跟讀者討些少得可憐的打賞。儘管如此,我也很少特意去翻副刊來看了。
《聯合晚報》終於也在2020年6月2日停刊了,老媽的舊同事紛紛在群組裡說「美好的仗已經打過」、「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感覺上也都還滿看得開的,然而即便看不開又能怎樣呢?大眾媒體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我們不會盲目地貴古賤今,如今不少網路媒體的報導與專題,做得非常出色,甚至可以說比「最好的時代」的最佳傑作還好,但分眾媒體時代的我們,就是不會再有以前三台時代和百萬報份時代的「面子」了。然而,《聯合晚報》以及同一時代台灣各種各樣的出版品,也就將逐漸沉澱為我們這一兩輩人的特殊記憶,儘管在當時,我們並沒覺得自己有多麼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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