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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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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一):Nowhere

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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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6 月 3 日)
你覺得什麼是「家」?你的家鄉是怎樣的呢?
這個地方是家族的發源地、你長大的地方、父母所在地,還是你自己選擇的居所?和我們談談你心中的「家」是什麼以及它的面貌吧。

我有很多在困惑中探索世界的伙伴,曾经在世界不同的地点,抛掷向我同样的这个问题:“你觉得家是什么?”

我的答案不断流变,有时想起东北的那座老房子,想起那座房子时同时想起很多血肉勾连的故事,只写到这里就突然想哭起来了。

那座房子,是我对家最初的印象。我在那里长大, 妈妈辛苦经营一家小小的旅店,我一个人写作业,看着他们推搡、争吵,妈妈哭泣、尖叫,爸爸暴怒、摔坏一切,我发抖、求饶。家暴不是一切吧?也许不是,也有别的故事,也有一些似乎是爱的时刻,约莫是有的,可能只是我不记得。

那房子南北通贯,座落在小小的县城的中心,我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五年。

后来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姐姐花了好大的力气重新装修了我的房间,她说,想要我有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地方。后来,那栋楼只有爸爸在住了,我和妈妈、姐姐连成同盟,打算除他死掉之外不再见他。

我最讨厌这种感觉到自己辜负了些什么的时刻。爸爸像风干的烂掉的麦穗,一个人带着病颤抖在那座遥远的小城。

无数的瞬间此刻冲进我的脑海,我已经无法想象爸爸的生活,也不愿意想象他一个癌症病人如何自己生活。我多讨厌自己的想象力和共情,我可不可以不再见他。

上大学之后,姐姐搬去了上海,后来妈妈也和她一起生活。我好长一段时间以为,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难得的回家的时刻也觉得好幸福啊,被照顾、去依赖,能有亲密的爱的体验。幸福到像是生活在故事里。其实回家也很难的,我常常一年最多回去一两次,到现在开始工作,没有寒暑假,偶尔年假回家总觉得如梦似幻。

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突然明白自己的变化,我也渐渐不视妈妈为家的概念了。

妈妈不该作为我的“家”的概念的全部。她会老去,也会死去,每个人都会迈向这样一个结局。我诚然也全然地爱她,只是渐渐开始接受了,接受我终将自己一个人上路,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后来我渐渐发现,“我”灵魂存在的地方,我能够好好照顾自己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此刻的居所,陌生的国度,无论哪里,我带着自己坚硬的爱和关切,努力生活的此刻,终于渐渐似乎不再将“家”寄托于某个人、某个地点、某个实体的居所。家始终在我心里,被我随身携带,是我自己。

如此向内的、完整的、独立的,一块金刚石一样坚硬的内核。

这可能更多来自于失望和恐惧吗?我失望于一切外部的居所都会风化,一切外部的人都会死去。人类孤独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可以全然依仗的,人都只能自己过自己的吧,谁又能真的靠住谁呢。

一种绝对的孤独之下,自我就是全部。“家”所代表的概念里的安全、保护、信赖、稳定,都不该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变化,如果必须选,家是我自己,是我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吃过的苦。是我爱、恨、痛、笑所有的经历凝结而成的心。家始终伴随着我,不作为一个物理的目的地,而作为一种状态,像圣光一样时刻照在头顶。

我是我的家。因为我能够全然的保护和安抚自己,从物质到精神,都稳定而独立。我为自己创造这样一个shell,保护她去做想做的一切,保护她不做不想做的一切。我保护她有温暖的住所,就如同十五岁之前的那座老楼,只是不必面对日复一日的争吵和恐惧;我保护她有平稳快乐的内心,如同无忧无虑地窝在妈妈身边,只是不必面对终将到来的离别;我保护她有横冲直撞的勇猛,如同过往日子里连接起的无数个亲密的伙伴,只是分叉路口也能各自上路。

这样一个家难道不是最好的吗?永不风化、永不变质;永远亲密、永远真诚。

即便生发于恐惧和不安,我也在戈壁滩里修出这样一颗果实。带着对家的恐惧而不安的希求,终于倒转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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