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楼的273K
115楼在公司园区的东门进门左转处。在我进公司时,这栋楼就已经废置了。听说这里曾经是公司的实验中心,后来公司在枥木圈了一大片地作为实验和测试的基地,实验中心也就整个搬过去了,115楼就彻底废置了下来。楼里的设施全都还是上个世纪的配置,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手摇开关门的电梯。乘电梯上二楼,在走廊打开总闸,才能保证整栋楼的供电。整栋楼都是无人医院风格,很适合拍恐怖片。但只要打开其中一间房间的门,画风就会大变。那个房间就是轻音部的录音棚。
轻音部的录音房本来只是部员们下班后聚集排练的地方。后来部员们觉得每天搬运乐器挺麻烦的,就都把乐器寄存在了这里。时光荏苒,当初的部员们很多都退休了,他们的乐器就都捐赠给了轻音部。随着乐器越来越多,排练房就变成了乐器室。后来氷さん与时俱进,玩起了油管,便带来了录像和录音的设备,排练的同时录制作品,乐器室又发展成了录音棚。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乍一看你还以为走进了御茶水的乐器店。每一件乐器背后都有不一样的故事,有的也许就是一个音乐人的一生。然而整个房间的装修又是纯狱风,到处都是暴露的各种管道和线路,和乐器搭配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氷さん称之为金属摇滚,我则愿称为蒸汽朋克。
氷さん说,他最中意这房间的一点,就是隔音无敌。那可不吗,毕竟曾经可是碰撞实验中心,工业级的隔音不是盖的,区区摇滚乐不在话下。
氷さん从十来岁就开始玩音乐了,玩音乐快五十年了,轻音部龄也有四十来年了。我说,您就是轻音部教父吧,他只是淡淡地说,以前有过教父,退休了。他加入公司的时候,那时的工作环境要比现在恶劣得多,他每天都觉得有倒不完的苦水,音乐就成了最好的发泄方式。氷さん也写歌作曲,他的原创歌绝大多数都是在那个时期写出来的。后来公司被德国人收购了,企业文化大整改,他又进了新部门,换了新天地,工作条件大幅改善。然而,生活过滋润了,他的产出率却直线下降,果然还是应了那句诅咒:音乐人日子不能过得太好了。
氷さん的本名不叫氷,只是和氷谐音。氷さん有一本自己的乐谱集,厚厚的一本文件夹里,装满了他的作品。每一张谱子的作者栏都写着273K。他问我,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我说我猜是你吧。他笑笑,又问你知道273K是什么意思吗。我说273开氏度,相对冰点。他说,有意思吧。我说有意思,但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知道写文章的这个时刻,我才反应过来。相对冰点,可不就是冰吗,谐音梗扣钱啊。
过了“苦水期”以后,氷さん开始脱离完全依靠本能和灵感写歌的时期,开始研究音乐理论,接触各种不同的乐种。他最喜欢的乐种是布鲁斯,也是那以后他写的最多的歌。光我参加以后一起演出过的,名字中带布鲁斯的就有威士忌布鲁斯(Viskey blues,他故意写的V开头的威士忌),横滨午夜布鲁斯(Yokohama midnight blues)。其他的也九成九都是布鲁斯,只是名字我不记得了。
后来115楼大限将至,出于安全性考虑,公司最终决定将他解体了。轻音部的乐器全都搬到了另一栋楼的楼梯间里。楼梯间非常的狭窄,乐队几乎施展不开,有时候我和氷さん两个人一起排练,氷さん都得搬板凳坐到房间外面去。没有了录音棚,我们就开始流窜作案,在篮球场旁边的草丛排练,在办公楼的休息室排练,主打一个见缝插针,结果反而我们的知名度还变高了,还引来了社内宣传部门的关注。
氷さん的歌里,我最喜欢的是一首叫“最长的夜”(Longest night)的歌。那是氷さん十来年前写的了,氷さん是在一次练习的间隙弹着玩弹给我听的。我一听眼睛就亮了。我说,氷さん,你这是要火啊。你要不原地出道吧。他还扭捏一笑。那以后我就经常一个人跑去楼梯间练这首歌。后来我买了口风琴,本来是因为篮球场旁边的绿地没有插线板,乐器插不了电,为了弥补高音的不足,丰富音色才买的。后来我突然想,longest night这首歌很适合“双键盘”,用电钢弹伴奏,用手风琴吹solo,于是零帧起步玩了起来。有一天一个人正玩的时候,正好碰上氷さん不约而同地自发跑过来,一进门就跟我说,牙白啊,你这是要copy我的歌啊。
氷さん后来又调回原来的部门了。那以后他来排练得就越来越少了,我们也只当他又忙起来了,没有多想。前年的演出前夕,他突然发邮件说身体不适,参加不了演出了,我们也没有想多,只是劝他保重身体。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发完那封邮件后没过多久就吞服过量安眠药去世了。管理层对此三缄其口,我还是两个月后从别的部门的同期那听说的。他说他对我们乐队的成员的去世感到很抱歉,我当时还一愣,问,谁?
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要做出那样的选择。听说是因为在原部门遭受了职场霸凌。后来家属为他办葬礼的时候,也向公司的知人说葬礼的规模小,就不叨扰公司的同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就是因此,我们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甚至不知道他的遗体埋在哪里,最后只能往鶴見川里倒酒聊表心意。
每次我想起他的时候都会弹那首longest night。每次在弹起longest night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多年前他在小憩时作为消遣给我演这首歌时,我没有想过我竟会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为他记住这首歌的人。至于那些其他的歌,可能只有彼时听过的风儿才记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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