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翻轉山水畫的方式：以袁氏皴譜為例

從歷史史料來看，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山水畫史中，女性基本上很難逾越男性所建立的書畫典範，這在2020年十月台北故宮博物院舉辦的「她-女性形象與才藝」一展中，更可以獲得證明。歷史上女性在山水畫的表現上本就稀缺，即使以山水畫作為題材，所表現的筆墨造型與美學內容，也不脫離男性畫家的風格與範式。

以男性為主流的中國山水畫史，在傳承上也特別注重家派範式，這當然助長了各種家法派系的建立，也是中國畫史之所以形成典範不可忽視的一個特色。例如米點皴，便是由宋代米芾首創，在後世的不斷傳移摹寫中流傳形成典範。自隋唐以降，歷史中各家發明的各種皴法範式，在不斷地沿用中，構成山水畫圖式中極為重要的造型圖庫，並進而成為辨識山水畫風格的圖樣範式系統，由此，於是有了極為鮮明的中國山水畫風格的文化樣式，而構成這些圖樣範式的基本都是男性意識下的產物。

山水畫的歷史向來由男性文人主導，其美學詮釋語境亦由男性所書寫，女性意識在中國山水畫史與畫論中向來稀缺，並非缺少女性畫家，而是女性在以男性權勢為主導的社會中，一向處於弱勢，以至於需要依存於男性所主持的話語權力場域中，才有可能被接納，在此情況下，必然使得女性在表現造形內容與美學觀上需要符合男性觀點。

長久以往，女性意識的匱缺就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而在二十一世紀，這個現象是否有可能被翻轉？或者更進一步地問，女性如何翻轉山水畫的既定範式，使山水畫終於可以以女性意識取代原有的男性範式？

要談翻轉或者取代，首先要先理解所要翻轉或取代的對象其特質為何，這樣才有其對應於翻轉或取代的落點。為免所談課題和範圍過大，揀選山水畫中最主要的造型核心：「皴法」為落點。以目前所知史料而言，「皴」的出現自五代開始，成為山水畫風格建立的重要造型元素，例如一談到北方范寬就直覺於他建立的「雨點皴」；巨然的「披麻皴」；南方董源的「點子皴」等等。北宋郭熙就是延續五代末李成經典的「雲頭皴」而更活潑；元代黃公望最膾炙人口的就是他承襲古代「披麻皴」而創作出帶有個人特色的「披麻皴」風格。要談山水畫史，絕無法繞過「皴法」來理解各朝代的時代風格與造型系統法則關係。

那麼過往男性畫家們所建立的山水畫史中「皴法」的特質為何？簡而言之，就是從「自然」轉化而來，繼而在此基礎上強化或凸顯筆墨的特徵。因此，所有皴法的特質源自對大自然外象的歸納與簡化。無論是斧劈皴所代表的北方片麻岩地質、雨點皴所代表的山體表面雨水沖刷肌理、披麻皴所代表的南方柔軟山貌土坡質地、折帶皴所代表的河岸坡邊的轉折地貌等等。所有的皴法起始都是因著自然地理樣貌的特徵觀察轉化而來，但又與西方風景畫的直接對景寫實方式不太一樣，中國山水畫對自然造型的傳移模寫方式是經過歸納、提煉、簡化進而概括的過程，所以是對自然的間接式寫生，沒那麼寫實，但仍然具有「自然性」特質。

這種以自然性為特質的皴法所建立的山水畫，基本上有客觀自然物為本，因此是以具體的外在現實為對象進行皴法造型的轉換，也就是說，是有物理依據之本，我稱之為理性的創作方法。即使這些皴法看起來比西方風景畫的畫法抽象些，但基本上所指涉的仍然是可對應於客體自然之物，從符號學的角度看，這是象形符號，符徵與符指之間緊密關聯，如同象形字與義，彼此形義相符，毫無異義、岐義，如同自然符號的詞與物之對應。因此，以自然造型為本的皴法可以視為合乎自然之理的形意圖式特質。

 二、女性書寫的情緒與感性的山水畫

女性經過二十世紀的努力，在二十一世紀，已然撐起半邊天，在政治、文學、社會各層面都不再缺席，不過，以男性為主的山水畫領域，倒還沒聽到「女性意識的山水畫」這樣的說法！有女性藝術家、女性山水畫家，但什麼是女性意識的山水畫？

如相對於上段以男性為主所建立的自然理性為本的山水畫為對應的話，那麼即使是女性山水畫家，如果其山水畫圖式內容仍然以自然之理為描述重點的話，當然還是屬於男性意識所建構的形意範疇。所以，相對於所翻轉的落點而言，必須是跳出以自然之理為本的山水畫才有機會脫離男性意識山水畫圖式。

相對於物理與理性的便是情緒與感性，這就是我想提出的女性意識所書寫的山水畫，有別於過往以自然之理所籠罩的山水畫畫論法則系統範疇等等，提出一個新的革新方案，真正具有女性意識的山水畫樣式。

我的方法是：自創「袁氏皴譜」，並以之建構「類山水」系列作品。

取代過往已經過歷史歸納完備的「芥子園˙山石皴譜」，此譜是將歷代男性山水畫家皴法家派代表，進行系統性的典範分類，在清代康熙朝由王概等人集編印刷完成，從此山水畫皴法範式更加確立，並成為後世學子學習古法的範本。

要改變以自然之理為特質的山水畫史，必須重新書寫與更新「皴」形意語法。「袁氏皴譜」仿照「芥子園˙山石皴譜」的圖文解說對照形式，創作出新的皴法與新的詮釋文字，以下即是「袁氏皴譜」各式皴名與解說文字：

1.密繡皴：相思如細線，綿延如織繡。低語纖纖，無人可遣，唯憑一管如針，繡窗寄縫度餘生。

2.細絲皴：細絲待繡，如語之待言。等待之思，綿綿密密，倚門繡成望夫石。

3.巨思皴：絲者思也，最細的絲也能成就量的巨觀。

4.渦心皴：千絲萬縷，揪心成渦。

5.淚點皴：疑似墨點雨紛紛，卻是淚點來。總歸恩情山海債，唯有泪堪還。

6.淚穴皴：筆刷掃低眉，刷不盡淚泉。

7.紊心皴：小姑抖亂麻，爭如心思紊亂，自有一種滄桑，難說從頭。

8.亂煩皴：亂烘烘，誰道世事總繁瑣，剪不斷理還亂。

9.憤火皴：世情野火燒不盡，外焰燎石萬事摧，癡情總被絕情焚，心火煅盡容顏衰。

10.砍筆皴：欲砍煩事，誰知越砍越繁。

11.亂髮皴：心思亂，懶梳頭，一頭亂髮一頭愁。

12.心律皴：煩事如心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3.捲髮皴：愁如髮絲，千捋萬捲。

14.理絲皴：總還得耐著心性，一條一條理清，梳之理之，看能否把心梳平。

15.虛點皴：花言巧語總是虛，甄情賈意一場空。

16.葉影皴：好容易，滿園綠蔭影，卻總是，青春轉瞬去秋落葉。年年復年年，石滿痕，歲歲復歲歲，誰承想，冬來寒霜侵，到頭來，花葉兩不見。

17.叨絮皴：叨叨絮絮，喋喋噪噪，終究皺成老皮囊。

18.皺摺皴：如摺如皺，摧折彄嶁，歲月佇佇，華顏易老。

19.尖棘皴：尖言棘語如針氈，人情冷暖世道艱。

20.針頭皴：話語如針，句句刺人。

21.頓言皴：破筆頓頓，點點蹴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22.柔筆皴：求一番溫言軟語，祈軟化一顆頑石。

23.流光皴：流影疏疏，微風顫顫，一曳一撥，立成時光。

24.流水皴：水流過石，如時間流過皮膚。入流亡所，逝去不返難相留。

25.柔虛皴：岔筆柔鋒輕拂思，渴墨綿絮纏心緒。煦語徐徐問寒暖，卻換唏噓兩三斤。

26.壓沫皴：餘沫殘殘，逼出剩餘價值。愁思盡盡，搾乾最後愛意。

27.舞筆皴：跳吧！不要拘束，忽左忽右，忽長忽短，蹈之舞之，樂之悲之，石頭也不想穩重。

28.靜絲皴：正是夜靜心盡，無波而立。

29.抖躍皴：小音符，跳躍著，輕快的小情緒。

30.一筆皴：不必多言，無需贅言，繁話錦語比不過一句入心。

31.色空皴：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32.留白皴：終究五色令人盲，空空一片真乾淨。正是無言勝有言，煩事落盡人安靜。有道是，留一餘地好安生。

以上共三十二個皴名，都以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情緒寫就，所畫的皴形也都是從心情的當下自由書寫而成，「袁氏皴譜」並不對應任何自然之物或自然肌理，基本上都是對應於抽象的心情。以這些皴法所繪就的《類山水》系列作品，看似山水畫，實則已非山水畫，原本山水作為對應自然客體，轉向對應內在主體，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小宇宙，翻騰的是自然而然湧生的七情六慾，塗染的是情緒色彩，情感所產生的是另一種內在意識的肌理、抽象心靈的自然。那是個人的情緒山水，無關乎物理地理的刻記。

由此，情緒山水畫裡的皴，已然從既定的詞與物之對應範疇逃逸，也與山水畫古典符號形意系統脫離，看似石，實非石。好似山水，實非自然山水。但卻揭顯了關於那不可見的情緒所建構的人的內在山水。

身為女性的我，以在人生路上所遭逢的悲歡離合，不可忽視的日常情緒，轉化為女性意識的皴，呈現另一種過往未曾有過的山水畫樣貌，由此翻轉既定的山水畫史所定義的皴法形意語彙系統，以女性聲音真正書寫了具有女性意識的山水畫。

如有意願了解何謂「袁氏皴譜」與「類山水」的作品圖像，歡迎造訪我的官網：http://www.yuanhuili.com/paintings-2417938754390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