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我為何要翻過文人山水畫的山頭,另謀棲處?
「我以冰心照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
原來冰心照錯人,不是明月是路燈。
此錯不可怪路燈,是我喝醉識不明。
錯把路燈當明月,冰心睡在馬路邊。」
以上借古詩引申幾句,是我寫的,描寫作為所遇非人的女性境遇。
這篇要談談我的故事,剛好跟我的繪畫生涯也若相符節,那就一起寫寫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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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四十四歲前努力要爬上中國文人山水畫的高峰,終於爬上了之後,
發覺那個山峰上竟然沒有我的位置!
我的女性意識就在那個時候覺醒了!
當我四十四歲前努力要成為某人的賢內助,努力了十五年,
發覺一切的付出換來一句黃臉婆與對方外遇離婚的正當藉口。
我的主體意識就在那個時候覺醒了!
從此,我開始意識到身為女性在這世界上的位置問題。
睜眼一看,丈夫身邊鶯鶯燕燕,粉黛萬千,就是沒有糟糠之妻棲身受寵之處。
翻書一看,史料男性文人一篇一篇,千言萬語,就是沒有女性話語落腳之處。
原來如此,女性再怎麼努力,只要嫁給某男性身邊,就是某太太、某夫人、某大嫂,稱呼上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原來如此,女性再怎麼努力,只要跟隨男文人畫風,就是隸屬某家某派的閨閣隨從,史料上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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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男性為尊的家庭中,女性的情感、意識、意見,都淹沒在一片男性尊嚴與規定之中。
故事一:我曾經在婚內時發表過作品,朋友見了很是欣賞,要幫我介紹給畫廊,無奈丈夫不同意,我當時雖很想接受朋友的建議,但礙於丈夫不高興,只好作罷!朋友說,妳一定要聽丈夫的嗎?我說,可是我怕丈夫生氣,對家庭氣氛不好。朋友只好打消念頭。
故事二:另一個朋友覺得我的作品不錯,於是將我的作品帶去上海參展,被在上海的丈夫看到了,他立刻阻止,並把畫作撤下拿回台灣,我問他為何這樣做,他說你的作品很糟,不適合展出,我問是展出單位的意思嗎?他說不是,是他的意思。我也只好順從他,再次錯失良機。
但是,我因順從而得到我要的幸福與安全感了嗎?沒有!我的丈夫更加強勢,更加看不起我,覺得我靠他養,是他的累贅。有一天,他說想要解除壓力,回到自由之身,於是丟下離婚協議書、房貸、小孩,走了。我沒有經濟來源,所有生存壓力突然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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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性訂下的家派筆墨法則中,女性難以逃脫,也不能質問。於是我在大學時一直無法安居在某家派之中,因為我不斷的問問題,為什麼?為什麼?得到的回答是,妳不用問那麼多,只要照著做就好了!然後我逃到另一個老師那裡去,雖然也是男性沙文主義的世界,但尚可對話問問題。
因為我不加入任何家派,所以我因此沒辦法得到任何家派的社會資源支持,一路以來,孤單奮鬥。
直到四十四歲那年,我終於意識到,在家派林立的水墨畫壇中,作為一個孤鳥,很難露出頭的。
故事一:一次在杭州,朋友問我要不要加入杭州某水墨山頭名家的門下,我說為什麼?她說,女性只有這樣才會有社會資源,才能有機會出頭發表和藏家力挺,而且妳身為女性,沒有這些大師的背書,藏家怎麼會相信妳的技術?因為杭州水墨界有很多名家山頭,每個山頭各自有不同的陣營藏家支持,壁壘分明,選對人跟隨,才能有名利雙收的機會,而且,以男性為主的水墨界權力結構下,女性如果背後沒有一個有力男性支持,很難被社會接受的。我當然沒有聽從,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隨這些二三流的名家,要跟也寧願跟隨歷史上留名的那最高端的大藝術家。
故事二:一次在台灣,有一位男性藏家跟我說,妳身為女性,要多出來跟人喝酒應酬,這樣才能讓人家喜歡妳,進而買妳的作品。我驚然!這好像是是否種行業的女性在做的事,我是一個創作者,需要這樣?我終究因為沒有酒量,也因為個性孤僻,放棄以此方式接近那些藏家的機會,默默地在畫室工作,等待伯樂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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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要在這社會立足有多難?既不依靠丈夫的庇護、也不依賴加入派系人脈、更不依賴應酬喝酒賣笑,能不能在這社會闖出一片天?
故事一:我在四十八歲時,進入台南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攻讀博士,在一邊養家一邊讀書一邊創作的艱難歲月中煎熬,七年後我畢業,至今已辦過多場重要個展,展現了我的研究成果與創作心血,每件作品都沒有僥倖取巧,都是經過我盡心研究所得的心得成果。
故事二:我今年六十歲了,我是一家在國內外知名且非常重要的畫廊經紀的簽約藝術家,這家畫廊的老闆是一位自力創業有成的女性實業家,我不用跟她喝酒吃飯,她看得懂我的作品,知道我不走潮俗時流,即使因為作品太前衛不好賣,她仍然力挺我辦了幾次個展,合作持續進行中。
原來捨棄了男性所建立的藩蓋保護傘,是有機會的,感謝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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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不是激進的女性主義者,我四十四歲以前完全不認為要去劃分性別意識,主張什麼性別主義之類的言論,直到面對了那些真正存在於現實中的性別歧視、身份壓迫、權力劃分、資源機會不均等的境況。我才知道,女性在社會機會不平等與潛在於行業中的歧視,甚至來自身邊伴侶的輕視,都使得女性社會位置如此微弱不堪,除非自己站起來,並且找到自己的位置,讓自己所站的位置無法被撼動,才能有骨氣地活著。
女性意識不是我自己沒事要去找來的,而是它必然在這個世界對女性不友善的時候出現,如果有些女性批評那些女性主義者,那可能是因為她們很幸運不需要面對不友善的境況。
當我感知到了主體意識,如果我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無法為自己發聲爭取權益。如果我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可能連在那充滿男性文人的山頭也沒有辦法立足,終將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為了生存的必要,我必須找到自己的意識,正視它,並且找到我的意識可以立足之處,於是有必要,我簽下離婚書;於是有必要,我必須翻過文人山水畫的山頭,建立我自己的山頭。於是,我得以仰賴自己之力昂首挺立,展出作品,無須他人同意,也無需某家派名家背書。
所以,我可以從馬路邊甦醒,
然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埃,
繼續向前進,甩開路燈,
尋找明月照耀的山頭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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