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的「大總統市」(下):歷史政治互戰的隱型城界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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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跟我來趟城市漫步嗎?從百貨公司頂樓、金字塔國際會議廳與國家博物館看哈薩克在首都內、國家內及國際上的隱形邊界。

哈薩克的「大總統市」(上):努爾蘇丹的強人權力地景

本篇文章原於2021/08/30 刊登於轉角國際,描述的是筆者於2019年10月觀察到的哈薩克首都情形。雖然哈薩克經過2022年初液化石油氣的大規模抗議運動事件後,如今國家政治權力局勢稍有改變。但根據當地友人的說法,首都地景變化不大,因此,還是將此文放上供各位閱讀。

「歡迎來到世界最大帳篷!」哈薩克朋友背對著我,將他的手高舉過頭,比出歡呼的手勢。與他的誇張姿勢相反,他的語氣並沒有任何愉悅感,反倒隱含了些許嘲諷。

大汗帳篷娛樂中心百貨公司(Khan Shatyr)佇立在光明大道的盡頭。首都的遷移,不只帶來願意遷都的政府官員,也帶動全國各地的有錢精英階層遷入,高級餐廳、私立學校、百貨精品公司入住,也增添首都的奢華感。努爾蘇丹有許多高檔百貨公司,但大汗帳篷百貨公司必定是其中的佼佼者,一種最高級的展現。

在此之前,我曾經去過其他百貨公司的地下平價連鎖超市,買便宜午餐隨意果腹,但在大汗帳篷百貨公司卻不是這麼回事。整個百貨公司的價位拔高,當然也包含食物,且除非願意付費,幾乎沒有可以隨意坐下休息的空間。

大汗帳篷娛樂中心百貨公司(Khan Shatyr)

世界最大帳篷,首都內的階級現展

「你知道頂樓有沙灘嗎?」

大概是看我睜大眼睛,哈薩克朋友笑了,他撥打一通電話後,我們來到頂樓的天空海灘俱樂部(Sky Beach Club)門口。看著價目表,我就開始盤算如何委婉拒絕朋友的邀約。大概是發現我的焦慮,他馬上對我說不用擔心。不久後,一位梳著油頭,穿著西裝打領帶,一看就知道是經理等級的人走了出來。他確實是這個高級俱樂部的經理,也是哈薩克朋友的友人。他說現在還不是營業時間,沒有其他客人,因此願意帶我進去免費參觀,反正機會難得。我依照指示套上鞋套,就這樣被領著進去。

眼前的空間散發一種強烈的熱帶海灘風情,排列整齊的躺椅,散布其間的棕梠科植物,畢竟沒有豔陽,因此很明顯是裝飾的遮陽傘。馬爾地夫進口的沙子散滿地面,旁邊甚至還有排球網,供客人打沙灘排球。沙子的堆疊並非均勻的,因此水會淹過分布較淺的區域,製造一種浪花打上來的錯覺。直到看到巨大的滑水道設施,大概不會發現這裡其實是個游泳池。

熱帶海灘風情不只顯現在視覺上,還有皮膚能感受到的室內溫度。整棟百貨公司的溫度幾乎都維持在攝氏25度左右,相較起室外的零下低溫,是個我很喜歡也很適應的氣溫,但頂樓的溫度明顯又再上升不少,據說高達攝氏30度以上,儼然就是個熱帶海灘。經理看我目瞪口呆,滿意地笑了,說如果要喝酒,這邊還有吧檯,我則是婉拒並感謝他的用心導覽。

百貨公司頂樓的天空海灘俱樂部(Sky Beach Club)

葉西爾右岸,無形的南北鬥爭

待在城市時,我通常不只住在一個地區,如果時間夠久,我會換兩到三個地點,好一睹城市的不同樣貌。遷都後的阿斯塔納,為了展現全新的獨立國家樣貌,在城市規劃下特別注重去蘇聯化的工程,將許多蘇聯時代的傳統泥磚建築及舊式公寓拆毀,也就形成現在隨處可見的高樓大廈及許多極具現代感的特殊造型建築。

然而現代感是需要舊時代的襯托才能顯現的,離開努爾蘇丹的核心區域,跨過葉西爾河,來到河的右岸,就會發覺隱藏在新建築背後蘇聯時代的影子。這裡即是所謂的舊城區。較為擁擠且低矮的公寓,雜亂的天然氣管線橫跨於一棟棟的房屋之間,平價的街頭小吃與隨處可見的小型雜貨店零星散布,比起新城區,這裡反倒多了濃厚的生活氣息。

沿著河的右岸一路漫步,來到總統府的對岸,會看到一面巨型哈薩克國旗及一棟金字塔型的建築,是2006年完工的和平和解宮(Palace of Peace and Reconciliation)。除了作為納札巴耶夫發起的,每三年舉辦的世界傳統宗教領袖會議(Congress of Leaders of World and Traditional Religions)而使用的國際會議廳外,建築內還有歌劇院、國家文化博物館及民族研究中心等,作為哈薩克提倡民族及宗教自由平等的理念象徵。

儘管強調民族和諧共存,納札巴耶夫在獨立後大力推行哈薩克民族主義政策,1997年的遷都也被認為是一次解決南北民族失衡的操作政策。事實上,哈薩克有將近130多個民族,佔人口最多的便是哈薩克民族與俄羅斯民族。在蘇聯時代,因為饑荒與戰爭,哈薩克人的人口數一度低於俄羅斯人,而即使在哈薩克獨立,大量俄羅斯人搬遷後,近幾年俄羅斯人的人口依然佔整個國家人口數的五分之一,為國家第二多的民族,而這個現象在北方尤其顯著。

和平和解宮(Palace of Peace and Reconciliation)

哈薩克南方的哈薩克人一直都是人口的多數,遷都後,也讓許多想去首都討生活的哈薩克人向北遷徙,也間接造成哈薩克北方的民族比例改變。除此之外,納札巴耶夫也投入大量資金邀請蘇聯時代就移居世界各地的哈薩克人回到「祖國」,同時也協助境內的俄羅斯人搬離。

這樣的現象也顯示在語言政策上,雖然哈薩克的官方語言為俄文與哈薩克語並列,但哈薩克語名列國家第一語言,學校推行哈語教育,這也成為許多母語為俄文的俄羅斯人遷回俄羅斯的推力。「不要學俄文了,來學哈薩克語吧!你要是學會哈薩克語,只要是突厥語系的其他語言,都可以很快學會喔!」這是我在哈薩克南部一位朋友對我說過的話。

即使如此,哈薩克北方依然較流行俄文,是現代都市與精英階級較多的區域,而哈薩克南方,除了在阿拉木圖俄文依然通行無阻外,其他城市與鄉村地區幾乎以哈薩克語為主,甚至不會講俄文。此外,哈薩克南部有許多古代絲路遺留的古蹟,當然蘇聯時代的氣息依然散布其中,這使得南方成為一種傳統鄉村與農民工人階級的代表地區。遷都無形中也加深了哈薩克南北社會與經濟的分歧,為哈薩克國內劃上一條隱形的界線。

「我剛到首都工作時,因為不太會說俄文而被嘲笑,他們(同事)不太理我。」這是某天在青年旅舍,從南部小城鎮北漂而來的哈薩克青年對我說的話。

記得在某篇報導中曾經看過一段文字,描述納札巴耶夫總統在公開演講時的內容。那是場雙語演講,俄文的內容闡述哈薩克為一個包容且平等對待多種族的國家,然而哈薩克語版本的演說內容卻是宣揚哈薩克獨立後的哈薩克民族主義,說明遷都是為了國家利益著想,是一種愛國的展現。

看著佇立在我眼前的和平和解金字塔建築,我想即使表面和平,也不代表底下沒有暗流,距離和平和解大概還很遙遠。

民族歷史的再現,哈薩克國家博物館

要讓獨立後的哈薩克成為一個民族國家,除了經濟、語言及移民政策外,另一個潛在且根深蒂固的作法,便是定義身分與培養歸屬感,歷史論述的重新詮釋絕對是一項漫長且重要的工程。作為國家歷史的展示中心,哈薩克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的創建也在納札巴耶夫的號招之下於2014年開幕。從和平和解宮遠眺對角線的街區,相較起首都其他造型特異的建築,國家博物館顯得低調而沉穩。

哈薩克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

哈薩克南部因為位處遊牧與定居社會的交界處,本身就是歷史重鎮,有許多伊斯蘭文化的歷史遺跡,相比之下,哈薩克北部在蘇聯時代之前便是一片遊牧民族生存的廣大草原,並沒有太多在地表上可見的遺址,但那不表示他們不存在。納札巴耶夫顯然認為哈薩克作為遊牧民族的搖籃,是一種驕傲,他表示要重新開啟哈薩克北部草原輝煌的歷史篇章,將許多考古重點放在北部草原。

這片廣大歐亞草原上的遊牧騎馬民族,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前八世紀的斯基泰人(Scythians),斯基泰文化橫跨整片歐亞大陸的北方,各地都能挖掘他們的遺址,並且在這些墓穴陪葬品中,還能同時找到當時東西方地區的貿易文物,因此考古及歷史學者將這片斯基泰人移動的範圍稱為草原絲路。

斯基泰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出土許多金製工藝品,早在1960年代,在哈薩克東南方的古墓中,就已經挖掘出一尊金人,後來也成為哈薩克國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在世界各國的博物館輪流展示。為了見證與傳承祖先偉大的遊牧文化,甚至出現「能適應並覺得北方草原嚴峻的天氣是舒適的,才是真正的哈薩克人」的論述。

除了斯基泰等文化,哈薩克也積極重塑15至18世紀,遊牧部落聯盟——哈薩克汗國的成立故事及當時的生活樣貌,視這段歷史為哈薩克民族的起源,並以此與聞名世界的蒙古遊牧文化做出區隔。早前,當我拜訪哈薩克朋友家時,就已經看到小朋友目不轉睛地,坐在電視機前觀看這些歷史故事的卡通節目。這些文物及史料,根據時間的先後順序,一一展示於國家博物館的不同展場中,而我幾乎花費整整一天的時間泡在館內,還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金人在世界各地的展示

總統辭職與首都的再次改名

走出博物館後,已是黃昏時分。我走到和平和解宮正對面的獨立廣場,抬頭仰望廣場正中央的民族紀念碑,再次看到薩姆魯克(Samruk)聖鳥與金蛋的雕像出現其上。即使在這個遍布整個首都,傳統遊牧文化的傳承與哈薩克獨立的象徵圖像之下,依然可以窺見首都作為哈薩克國家新的根,上至民族認同在國際上的區分、國內無形的南北分界,下至首都隱形的階級劃分,依然有許多隱形問題等待被解決。

而在2018年後,哈薩克各地開始出現許多小規模的抗議行動,這些抗爭在2019年來到高點,首都阿斯塔納因為一場民宅內發生的火災而暴露哈薩克國家結構的諸多問題,也終於激起無法收拾的民怨。納札巴耶夫在當年3月自行宣布辭去總統一職,由他指定的繼任者接替他的職務,不過他仍然保留哈薩克安理會主席等國家重要職務。

現任總統卡西姆若馬爾特·托卡葉夫(Kassym Tokayev)則在當年3月20日提議將首都阿斯塔納更名為前總統的名字,以紀念這位哈薩克獨立後的首任總統,也就成為我2019年10月前往的「努爾蘇丹(Nur-Sultan)」。

我想起那天與哈薩克朋友逛完大汗百貨公司後,抬頭望著與此刻相似的天空。哈薩克朋友指著廣場上大大的Nur-Sultan造型看板,轉頭對我說今年3月前這裡還是I Love Astana的字樣呢,3月後來改成Nur-Sultan,只是不知道為何前面的I Love不見了。

改名後的哈薩克首都造型看板

「你相信神嗎?」他面向看板,突然問我。

「如果真的要信的話,我只會信聖誕老人吧。」沒等我回覆,他帶著一抹揶揄的微笑轉頭對我說。

本篇刊登於轉角國際,轉角國際上的照片與本文不同,如果想感受一下不同氛圍,歡迎點擊觀看。

原文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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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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