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武術軼聞】談直心影流薙刀術爭議

薙刀早期又稱長刀(讀作naginata)，是平安時代出現的一種長柄兵器，它有許多不同的形制尺寸。就形式而言，薙刀是太刀與棒的結合。其前端可用刀身進行刺擊、削砍等，後端則可用棒手進行打擊，是十分強力的冷兵器。薙刀的單體作戰能力雖強，然而揮動時殺傷範圍較廣，容易誤傷旁人，故不太適合集團作戰，到了南北朝以後逐漸被長槍取代。如天刀流、神道流、靜流等，現今日本多家古流武術仍保有薙刀術的傳承[1]。

在〈兵法三大源流〉一文中，筆者提到昭和年間，大日本武德曾會發生過制定薙刀型的爭議，該事件間接導致了武德會的改組與右傾。但爭議從何而來？這要從當時全日本知名的薙刀術範士園部秀雄說起。

園部秀雄是明治到昭和初期的一位武術家，以薙刀術聞名於世。秀雄本姓日下，與劍術家園部正利結婚後而改姓。秀雄少女時因為觀賞「擊劍興行」而對薙刀術產生興趣，遂拜入佐竹貫龍齋門下習藝。其日後以直心影流薙刀術的名號活躍於武術圈，在試合中罕逢敵手，昭和初期與天道流的美田村千代合稱武德會的「薙刀術雙璧」。

佐竹貫龍齋為直心影流名人榊原鍵吉的弟子，秀雄打出直心影流薙刀術的名號照理並沒有問題。然而故老相傳，直心影流是沒有薙刀術傳承的……

不是虧心事，可以將他做成虧心事。(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五回)

「園部範士所聲稱的直心影流兵法第十六代，到底是從誰那裡獲授印可的？具體而言，直心影流從幕末時期分為長沼、藤川、男谷等三派[2]，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傳承。那麼到底是哪一派的第十五代傳授了(園部)印可？[3]」

昭和十四年，日本文省部決議正式在小學導入女子薙刀術作為體育課程。為了設計相應教案，武德會設立考察委員會針對各流派的薙刀術進行考察研究，終於在昭和十六年制定出學校用的「薙刀動作」教案[4]。成案後不久，卻受到來自政界的批評。

搶先開砲的是《武道公論》，總編岩野謹助在雜誌中以「大日本武徳会薙刀術学校形制定を繞る“武道界の奇怪事”」為題，公開對這次薙刀形的制定提出數項疑問，諸如：行政流程不明、考察委員會成員不適任、偽造會議記錄等，其中最為嚴重的則是針對直心影流薙刀術的正統性質疑[5]。

如本節開頭所引，岩野提出園部秀雄並非直心影流兵法第十六代師範。由於直心影流以劍術、居合術為主而並沒有薙刀術，因此岩野質疑園部的師範身分究竟從何而來。他以秀雄的武道經歷佐證：在明治三十二年，秀雄參加演武大會是以「直神柳影流」為流派名，到了明治三十八年流名則改為「直心柳影流」，明治三十九年流名則變成了「直心影流」。園部秀雄與天道流的美田村千代都是女性武術家，當時被稱為「雙璧」。由此岩野認為，園部打出直心影流薙刀術第十六代師範的名號，是為了抗衡武德會內天道流的第十五代宗家美田村千代[6]。

園部師承直心影流的佐竹貫龍齋。貫龍齋曾獲授柳剛流[7]免許資格，恐怕秀雄的「直神柳影流薙刀術」即是由此來。直心影流在幕末後相當繁盛，包括岩野謹助本人也曾在大學修習過該流派。秀雄更改流名確實有攀附之嫌，然而正如筆者在其他文章中所說過的，江戶以後的古流武術本來就時常附會、攀附當時比較興盛的流派[8]，包括直心影流的源流也是攀附當時最知名的新陰流以及傳承較久的新當流。

既然算是業界常規，園部的作法自然不算特別。事實上，秀雄於明治時期就已經更改流派名了，而明治以來武德會都有不少直心影流的成員，彼此也都相安無事。為何直到昭和初期才被人質疑？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小小武行怎能獨存？

1930年代，正是日本軍國主義開始飛揚的時候。著名的「血盟團事件」、「二二六事件」都是在這個時期發生的。也正是從此時開始，武術界發生了不少以愛國主義為名的事件。在昭和十二年(1937年)，講道館即發生高段師範的「破門事件」[9]：以稻葉太郎為首的數名講道館高層公開抨擊講道館將柔道運動化、忽略了忠君愛國思想，並且稱該館的理念「精力善用、自他共榮」為西洋邪說。數名主事者於大阪成立全日本柔道會。時任眾議員的講道館柔道七段藤生安太郎，在內部的制裁會議中表示贊同稻葉等人的批評，並且建議在處置(稻葉等人)上審慎以對。

到了講道館內部的第二回制裁會議中，嘉納治五郎以主席身分親自出馬，以違反入門誓言為由，將稻葉等為首三名高段者破門而出。老爺子還是功夫深啊！講道館這塊餅硬是沒有被掰開。然而時代的潮流畢竟非個人所能力挽，嘉納治五郎不久(1938年)病逝。也就在同一年，藤生安太郎以講道館事件為契機，在眾議院提出一連串的「武道建議案」，包括優待武道教師、由國家統一段位、設立公立武道學校等作法，開始著手收編武道界，將「武道國策化」。前文所提到的雜誌《武道公論》即是由藤生所創辦的。

即使德高望重如嘉納治五郎，此時也難逃批評，其他武道人是自然更不用說。園部秀雄作為武德會薙刀術「雙璧」之一，被抓到小辮子後當作箭靶拉出來批評。而另一名「雙璧」美田村千代則作為俊傑，識時務地主動辭退武德會職位，並且在《武道公論》的訪談中公開爆料武德會的各種「黑箱內幕」[10]。

以「薙刀問題」為契機，武德會在各方督促下於昭和17年(1942年)改組。新生的武德會下轄講道館、大日本射擊協會、古武道振興會、大日本劍道會等團體。而柔道、古武道作為軍用戰技的實用性也被再次檢討。在政治狂熱下，練習者甚至指導者不得不在固有的「型」裡去解釋其實用性[11]。筆者曾跟某流派的老師私下聊天，該流儀當時並未公開活動。老師即感嘆「有點搞不懂為何現在檯面上的流派傳承好像都被扭曲或有缺失…..」只能說帶有政治目的去強制解釋各種武術技巧，產生的誤解跟影響恐怕比想像中要更為深遠。

這群習武之人從幕末到昭和被政治人物玩來玩去：想帶刀，政府說是惡習弊俗，理當禁止；擊劍討生活，說你是低俗趣味，戕害身心健康；組織民間團體，說你崇尚菁英主義，搞黑箱作業；最後認栽被收編，結果投靠的軍部大本營倒了，大家一起坐牢失業……..總覺得這個套路似曾相識啊啊(誤)。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第五回)

前面提到《武道公論》的岩野謹助曾習學過直心影流，或許也因此對園部秀雄攀附自家流派感到不滿。然而當時有另一家流派硬是挪用了直心影流的譜系，將自己封為宗家，該流派就是「昭和今武藏」國井善彌的鹿島神流[12]。昭和初期正是國井聲名鵲起的時期，岩野不批判這類背叛師門的行徑，反而硬要翻明治時代的舊帳，不知道是不是怕傷害到今武藏的感情？

國井善彌在昭和初期跟右翼熱血青年走得很近，曾在血盟團暗殺事件中協助藏匿殺手。作為岩野謹助在直心影流同門的加藤完治在二戰後名列A級戰犯，另一位同門大森曹玄在戰前則以大森一聲之名進行右翼活動。在意識形態高於一切的當時，也難怪國井善彌巧取直心影流的系譜也無人說話。以當初武道人士與右翼團體間的關係來看[13]，彼此恐怕早通過聲息。

諷刺的是岩野的師父山田次朗吉與園部秀雄的師父佐竹貫龍齋同樣師事於榊原鍵吉，雙方其實算是同一師門，也難怪岩野會如此了解園部的狀況。在現今日本古武道協會的網頁中，關於直心影流薙刀術是這麼介紹的「由佐竹觀柳齋(貫龍齋)、茂雄夫妻傳承的直心影流，於明治二十八年由園部秀雄承繼第十五代宗家。[14]」當初大張旗鼓、煞有其事吵得到底是什麼，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不禁令人想到羅大佑的一句歌詞：「在這批判鬥爭的世界裡，每個人都要學習保護自己，讓我相信你的忠貞，愛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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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參考中村民雄編《日本武道全集》卷六，pp375-376

[2] 岩野的陳述乍聽冠冕堂皇其實頗不合理。要知道直心影流是江戶後期的一大流派，獲得傳承者並非少數。在軽米克尊的〈直心陰流に関する研究〉中也提到，從長沼國鄉以後，直心影流的開始分派，其中以長沼、男谷、藤川為最大宗。畢竟該流派傳人眾多，若說完全僅剩下這三派未免太看不起該流的百年傳承。另一方面，園部與岩野其實都師承男谷派一脈，或許正是由於岩野對於園部的傳承來歷十分清楚，才會故意作此陳述。此外從當時直心影流以及戰後武術界對園部秀雄與其流派的觀點來判斷，岩野的指控其實有些欲加之罪。今天全日本なぎなた連盟的首任會長山內禎子即是直心影流薙刀術出身。參考軽米克尊〈直心陰流に関する研究〉pp105-106

[3] 岩野謹助〈大日本武徳会薙刀術学校形制定を繞る“武道界の奇怪事”〉，轉引自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336，中文部分為筆者自行翻譯。另外，在昭和初的文獻中，秀雄為直心影流兵法「第十六代」師範，但是在今天古武道協會的網頁中則是直心影流薙刀術第十五代宗家。

[4] 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p329-331

[5] 岩野謹助的質疑主要為1.薙刀審查委員成員適任問題 2.會議記錄造假黑箱 3.園部秀雄一派與書商合謀，販賣薙刀教材斂財 4.園部秀雄直心影流薙刀術師範的正當性。四項質疑中有兩項是針對園部而來，且相形之下其餘兩項有些吹毛求疵，可以判斷岩野、藤生等人就是刻意要挑園部秀雄樹作為箭靶。其實不論是販售教材還是更改流名，園部的作法都算是「業界常規」，只能說是運氣不好。在中嶋哲也的《近代日本の武道論》中作者也有提到「岩野所指控的薙刀問題其實頗有真偽難辨之處…..並沒有提出確切的證據。」然而作者並未蒐集到園部方面的說法。參考中嶋哲也的《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341

[6] 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337

[7] 柳剛流為江戶中期的流派，為岡田惣右衛門學習了心形刀流、三合無敵流、東軍流等流派後所創，柳剛流的傳承包含劍術、居合、杖術、薙刀等。巧合地是該流派近年也因為傳承事件頗有些紛爭，筆者打算另開文章談論。

[8] 武術流派的各種攀附、溯源可參考〈這就是日本的起倒流了！〉、〈別管合氣了，你聽過國井善彌嗎？(上)〉、〈兵法三大源流〉等文章。

[9] 實際上在昭和八年，嘉納的親弟子飯塚國三郎就曾以嘉納兒子接觸共產思想為契機，「建議」嘉納「謹慎，一時引退」。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245

[10] 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p341-348

[11] 日本傳統武術多半以型稽古為練習要項，「型」也就是演武表演時所進行的攻防套路。型並不是在模擬實戰，而是藉由這樣的練習來培養練習者的判斷以及若干身體能力，因此許多型的動作跟設定在實際狀況裡是少見甚或不合理的。例如柳生新陰流傳書中有「無刀取」的說法，傳書中直言「這是一種練習方式而非技術」。倘若練習者單以型的攻防動作為去模擬甚至思考實戰恐怕會產生相當大的誤解。無刀取一事可參考筆者的〈柳生新陰流的無刀取〉一文

[12] 國井善彌與鹿島神流相關事宜可參考筆者的另一篇文章〈別管合氣了，你聽過國井善彌嗎？(上)〉。

[13] 國井善彌與日本右翼相關事宜可參考筆者的另一篇文章〈別管合氣了，你聽過國井善彌嗎？(下)〉。

[14] 參考古武道協會網站，直心影流薙刀術介紹。網址：http://www.nihonkobudokyoukai.org/martialarts/059/，取用日期：2022/11/08。另外，在昭和初的文獻中，秀雄為直心影流兵法「第十六代」師範，但是在今天古武道協會的網頁中則是直心影流薙刀術第十五代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