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沉默
原作者:Walter Kirn 授权翻译
我也许早该讲这个故事。这是几年前一位大银行卸任总裁在他的牧场聚会野餐时讲给我的。故事里的心理细节如此具体、反常并有损形象,凭这些我就觉得它应该是真实的。我一直没有讲,是因为这位银行前高管有权有势,我担心这个故事会给他带来麻烦,然后麻烦会落到我头上。(这种基于阶层的恐惧也正是这个故事的驱动力。)只有在听说他去世之后,我才感到能够自由转述他讲给我的这个故事。我也做了一些背景调查,他的故事里一部分元素被证实了,另一些则有疑问。所以我不把这当作新闻报道来讲,而是作为一个都市传说,一个以怯懦为主题的高档都市传说。
内布拉斯加,奥马哈,2001年9月11日。一大早,世界各地的CEO和名人们聚集在沃伦·巴菲特主办的年度高尔夫慈善赛会上。那时他是世界上第二富有的人(首富是他的好朋友比尔·盖茨)。我的那位银行家朋友也是球场上的宾客之一,在那里和名流们混关系。他为人决断直率,但那一天却很腼腆。他藏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他的手机,藏在高尔夫球包里。这是因为巴菲特有个球场上不能带手机的规矩,他的客人们都有遵守这个规矩的自知之明。他们很可能哪天会需要他的资金,有些可能很快就有这个需求。但问题是他们都是大公司的头头脑脑,不带手机打高尔夫是有风险的,没准儿就有要紧事呢。
就在球手们聚集的时候,要紧的事情发生了。一架飞机撞上了纽约市的摩天大楼。然后又是一架。大楼起火崩塌。第三架撞上了五角大楼。第四架被恐怖分子劫机后意图撞击白宫,但摔毁在宾夕法尼亚的田野里。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高尔夫球场上隐藏着的手机也开始震动。CEO和他们的球僮们都不去接电话,谁都不想做违规的第一人。但是震动声一直持续,不一会儿所有的电话都开始一起响个不停。商业巨头们开始偷偷开溜,离开这位易受冒犯的大领主的视线,接到这些严峻的报告。那些严格遵守巴菲特纪律没带手机的人则从其他人的窃窃私语里得到了消息。恐慌在球场上蔓延。但这不是公开的恐慌,而是隐秘的、冻结在顺服之下的恐慌。大亨们竭力掩藏着情绪,等待这位“奥马哈先知”自己得到这个消息。据我的这位朋友说,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太长时间,但是已经足够长,对在场人来说像是很久很久。
“这太不可思议了,”野餐时我对这位银行家说,“当时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
“全部。所有的一切。当时在那儿的感觉,”我说。
“感觉就像这个世界完全变成了牛屎一样。”
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信的另一个原因来自于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也是关于沃伦·巴菲特、灾难与社交恐惧。在那位银行家对我讲了他的故事之后我给他讲了我的故事。我不确信他听进去了;他不是一个好的聆听者。他的大厨在炭火上烤全猪,他的主要注意力都在那只猪身上。
内布拉斯加,奥马哈,2004年5月。那是《大西洋》杂志派给我的公差,我站在一家酒店会议大厅里,听巴菲特和他的搭档查理·芒格坐在台上的折叠椅上面对一大群记者和投资人讲话。巴菲特在讨论反恐战争对自己各个公司的影响。他的风格简朴随意,但又带着幽默讥讽,就像是一位长远思考者把短期事件都视为概率长河里的小波折那样。他断言,像双子塔那样甚至更大规模的袭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很可能在2010年之前就会发生。他把这样的灾害称为“MegaCats”(巨型灾难的简写),并解释这和“再保险”(也就是为其它保险公司担保可能的巨额损失)业务之间的关系。为了保障这些脆弱的保险公司不至于完全覆灭,巴菲特自己的再保险公司GenRe会向它们出售保单来承担MegaCats造成的损失。MegaCats发生频率很低,GenRe收到的保费经过很多年之后才会被用作赔付。这笔巨额款项对巴菲特来说就像是零利率贷款,被他用来购买其它的公司。
当他还在解释这个印钱机器的时候,一个便衣保安或保镖走上台去靠近他的右耳小声说了些什么。巴菲特吸了一口可乐皱紧眉头,(他的眉毛灰白蓬松,可不太容易皱紧),让保安离开然后分享了消息:龙卷风在奥马哈西部出现,貌似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袭来。他告诉我们酒店敦促客人们到大楼中部的避灾房躲避。但他又说他会留在原地继续演讲;那些选择留下的人,过后可以向他提问。
就在那时警报大响。警灯闪烁。扩音器里警告传来。我环顾我的同僚们。待在后排的几个人胆怯地从后门溜走消失,但绝大多数人都留在原地不动,完全吓住了。巴菲特等待警铃结束,继续聊天,和他的副手芒格打趣MegaCats,他似乎对这个词津津有味。也许是他的运气,或者是他的影响力,龙卷风没有打断他。龙卷风偏离了方向移到别处去了。
权力,真正的权力,实在是一个奇观。同时,它让那些无权者惴惴不安,因为它强加给无权者的自我压制与权势者的无比自信等量齐观。那天在奥马哈,在权力的气场下我感到软弱卑微,自己的求生反射与直觉都被割舍。我当时认识到,生存,并不是我们最强的驱动力,不论进化论理论家如何说。我们最强的驱动力是取悦位居我们之上的人,尤其是处于顶端的那些。
这让我想到比尔·盖茨。
关于盖茨的故事,现在已经不只是关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千千万万人。我的故事是从去年二月拉斯维加斯开始,那时刚刚传来新冠病毒的消息。我在宾馆客房里待了一星期写书。我的太太独自待在市区公寓里,确信自己几天前感染了病毒,并且担心如果她传染给了我,我可能会在她康复后又再传给她。(那时新冠病毒还是个迷。)我决心要在分隔期间小心谨慎。不过一天晚上,有个朋友从加州来访。他陪同着一位世界级的赌客,米高梅连锁赌场给这位赌客提供各种好处。经由这位赌客和朋友,我免费得到了Bruno Mars音乐会的头排座位。在满员的场馆里,还没人戴口罩或者社交距离;听众们的尖叫把无数小水滴喷入空中,在灯光下飘舞着闪闪发光。我预计自己会立即得病但是却没有。这让我更加大胆,作为那位赌客的伙伴接受了赌场更多的慷慨赠送:三小时的泰式热油按摩、拥挤餐厅里的鱼子酱早中餐、以及两小时三个技师的修脚。当世界其它人足不出户躲避瘟疫时,我却和大人物们在歌舞派对里尽情享受。
从这些狂欢中我怀疑新冠可能并不像专家们声称的那么毒。不过,当禁足令和隔离政策开始之后,我也服从权威遵守各种规定。(那时我假定我的太太阿曼达已经免疫了。)在口罩自愿时我没有戴,但后来口罩强制时我也屈服了。到那个时候,这个全球瘟疫有了一个面孔,或者说对抗瘟疫有了一个面孔。这张面孔并不是官员福奇博士,而是比尔·盖茨,这个星球的良心。为什么他获得这个地位我不甚清楚,但我想与他的财富有关。也许是因为如果人类文明被瘟疫抹平他比我们所有人损失更大。或者也许是如果我们都死去而他优雅幸存会有负疚感。更可能的是,他花巨资提供大量经费给各种公共健康组织,于是被授予荣誉头衔:“医学王子,王国尊贵的卫生师殿下”(Prince-Physician,Exalted Lord-Hygienist of the Realm)。
当新冠到来后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不论他针对这场瘟疫的严重性、时长、变异性、社会影响或者与气候变化的不详关联做出的种种宣告多么严峻多么令人不安,他那布丁色的脸上总是带着崇高科学意味的咧嘴笑。看着他讨论这个邪恶病毒,我开始感他对这个病原体充满景仰,视其为自己高贵的敌人,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对手。我发现他的举止有一些拿破仑的味道。他骑在骏马上俯视战场的视角和我在地上的视角全然不同。在我的夏季住所蒙大拿州利文斯顿,餐馆和小店接连倒闭,小巷里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邻里和睦逐渐被阴森怨怒取代。如果在人行道上和谁靠近了一些,口罩也遮不住那扭曲的脸。如果在超市里摸了下牛油果,别的顾客就像受了攻击似的避退。我们这个小县里没有多少疫情,就几例的样子,六个,然后七个,有时候突增一点,然后消退,但那吓人的猛攻从未发生。
当我得知我的父亲病危后我停止了关注新闻。他82岁,得了渐冻症(ALS),无法站立、坐直、转动躯干,躺在城外小屋的床上动弹不得。他可能还有两三个星期的光景。但他坚持不去医院,因为担心日趋严格的新冠规定会把自己隔离在病房里。(阿曼达的祖母,就是在伊利诺伊州的养老院里遭遇到如此命运,希望她安息。)我答应给父亲一个有亲朋陪伴无痛苦的告别,但是这意味着违反规章。从别州飞来看他的朋友没有理会隔离规定。提供临终关怀的护士坐在床边抚慰他,尽管根据规定她们应该留在门外,因为当时从疫情肆虐的佛罗里达来了一位护士。在他临终前最后那些天,我们一起看了很多电视,但会避开日趋暗黑的新闻。不过,挡不住比尔·盖茨偶尔露面警告宣讲。我总是立即用遥控关掉他。他会在哪儿?也许是大洋里连着卫星网络的游艇?也许是私人飞船环绕地球?肯定和我们这儿无甚关系。
父亲过世我守夜结束回到城里,继续遵守这些天里又加倍加严了的新规定。越来越多人折裂。越来越多情侣分手。一位调酒师丢掉了工作,言语中我听到自杀倾向的回响。一位颤抖的家长告诉我他孩子无法适应远程教学,把自己的卧室搞得一团糟躲在里面不出来。我身边社区的崩塌比病毒更让我恐慌,但我保持着沉默。因为我知道,在新闻里庄严肃穆传递盖茨消息的声音看来,这种忧虑是偏离脚本的异端。如果从病毒手里拯救一个村庄意味着摧毁村庄,那就这样吧。我确信这个村庄在燃烧——因为我闻到了烟。隔着口罩我都能闻到。我感觉就像是巴菲特高尔夫球赛里胆怯的球手,偷偷溜到一边接听不停震动的电话,得知自己的国家正在遭受重创,但却不敢挺身告诉大老板,甚至还要掩饰自己已经知道了坏消息。
“最后是谁告诉了他?”我们站在牧场草地上,盯着烤架上缓慢翻转的全猪,我问那位银行家。“最后是谁有勇气说了出来?”
“可能是他的一个随从。我不知道。我不觉得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肯定不是。”
“巴菲特听到消息以后什么反应你知道吗?”
“啊,这是沃伦,所以可能是很镇定。不过我不清楚。”
“你从没问过他?”
这位银行家笑了。“没,我没有,年轻人。我从来没问。”
原作者简介
Walter Kirn:著名作家,著有多部畅销书《Thumbsucker》 (1999,2005年改编为同名电影,Keanu Reeves主演)、《Up in the Air》(2001,2009年改编为同名电影,George Clooney主演,获六项奥斯卡奖提名)、《Mission to America》(2005)、《Blood Will Out》(2013)等等。他长期为《纽约客》、《纽约》、《纽约时报杂志》、《纽约时报书评》、《新共和》等杂志供稿。今年一月他在Substack平台开设电子报,笔者获得了他部分文章的翻译授权。
原文标题:The Power and the Silence,副标题 What Goes on Behind the Boss’s Back。原文链接。发表于2021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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