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朵卡萩不同作品的差異
為準備下次讀書會,重讀了《怪誕故事集》裡〈轉蛻〉和〈諸聖山〉兩篇。昨日參加蔣亞妮談朵卡萩的活動,她提到最喜愛的作品是《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我也是,且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太古》帶給我無與倫比的感動,重讀、跳著讀、或僅僅是回憶都讓我忍不住在腦中做一番簡短分析。相比之下,《雲遊者》和《夢的剪貼簿》儘管也耐著性子重讀了兩遍,卻說不上非常喜歡。
目前朵卡萩的中文譯作裡,這四本我大約會分為三組,《太古》一組,《雲遊者》和《夢》一組,《怪誕故事集》一組。
雖然《太古》與《雲》/《夢》這組對比起來皆是採用碎片書寫的長篇,實質上卻又非常不同。《太古》的整個佈局始終圍繞著太古這個地方的故事展開,從此地的人、事、物不同角度切入、二次切入、多次切入,不少篇章會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的寫法,插入大量哲學辯論與思想遠景,譬如對天使和智慧本質的思考,世界中心的思考,物的外在與概念的關係等等。雖則如此,仍是發生在這片土地,人事物來去、相遇、擦身而過的舞台不曾改變,甚而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雖則每個視角分配到的比重不同,卻不會讓人覺得顧此失彼。
《雲》/《夢》則是更為碎片,《雲》以「旅遊」的概念展開,自然也就連結到他方、博物館、故鄉這類話題,《夢》則是以不斷插入敘事的夢境串連在一起。然而與《太古》相比,顯然是更為大膽自由的書寫方式,讓人想起班雅明的《單行道》,卻比後者沈重的多。朵卡萩在此兩本著作裡更不關心故事,而是拼命地流動,拼命地顧此失彼,有些大故事反覆被切開後又接連延伸,另一些則是被速寫幾筆後丟棄。讀者幾乎是追著筆在跑,讀起來很疲憊,卻又暢快,在難解破碎的篇章之間,被字詞的黑暗吸食,成了連綿字句的吸血鬼。這種感受,細究,是更接近書寫本質,而非觀看本質。由此在天秤上,《太古》是觀看的,《雲》/《夢》是書寫的。
由於中文譯作的出版順序,大多讀者應該都由上述三部作品入門,進而在期待中讀到了新作《怪誕故事集》。由於受到朵卡萩這種「百科全書式」風格的影響,誤認朵卡萩是非常適合寫短篇的。其長篇的本質,不就是被打亂的短篇,如同拼圖一般匯聚成一張大圖景嗎?
新作真正嚇了讀者一跳。這是一本非常「不朵卡萩」的作品。我意思並非朵卡萩不適合短篇,只是其絕非長篇的簡單翻轉,差異之大,完全認不出是同一人所寫。
過往作品,朵卡萩的關懷多落在自然、政治、歷史、宗教這些主題上,其主要特徵在於一股「媽媽的老味道」。而在《怪誕故事集》裡,朵卡萩將觸角伸向了科技,無論是如同複製人的「與共」(我知道她不愛別人這樣講,但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說法),還是轉蛻自殺的設計,都是滿滿的未來感。
當然,主題的差異只是種淺顯的差異,往深裡說,讀者感受到最「不朵卡萩」的地方,興許正在於短篇本身的規範。相對長篇,短篇是種暴力的切斷與沈默,有明確的開端與結尾,被禁錮的文字永遠在圈圈裡打轉,同時,短篇也召喚一種子彈般的破壞力,許多人仍在短篇裡尋找高效致命的自殺方式(不論這種審美是否值得讚揚),難以接受散漫與怠惰,也因此就少了自由。自由一直是朵卡萩書寫風格裡很重要的體驗,被切成碎片的故事散落整部長篇時,我們可以等待某些角色再度出現,或再也不出現,或許多許多年後出現,我們也允許作者突然插入議論,構築一些隨時準備丟棄的世界,或從細枝末節裡發展出另一種觀看視角。但這樣的寫法顯然在短篇裡是難以實現的。
我在朵卡萩過往的作品裡錯認了短篇的性質。短篇實則是不允許喘息的,所以其過往作品,歸根結底是長篇,且做到了僅有長篇才能做到的游刃有餘,即如同完美的舞蹈一般來去自如。
讀到這裡,或許你認為我不喜歡《怪誕故事集》,恰恰相反,我喜愛此書勝過《夢》和《雲》。愛《太古》,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淺白(相對於同一作者其他作品而言);愛《怪誕》,則是愛作者的沈默。在深層裡,《怪誕》仍然有朵卡萩深刻又視角獨特的哲思,但她選擇不說了。如同〈轉蛻〉一篇裡角色對死亡的思考,是永遠沒有辦法完成的。為什麼姊姊要選擇變成一隻狼?妹妹苦思冥想,從記得的蛛絲馬跡中尋找答案,然而那些回憶都是啞巴,只會絮叨些不甚重要的細節,實則什麼都沒說。它呈現的是一種狀態,一種「做」與「正在進行」,它絕對地抗拒答案,作為讀者,就得被迫思考,也因為沒有答案,思考就無法到達終點。在這一點上,頗有點鄂蘭的「行動」的味道。在這些短篇裡,作者將那些哲思的權力交還給讀者,她對讀者多麼狠心,又多麼放心,她既然相信我能做到,我又如何能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