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瑞奇 Ricky the Duck》第二十章：深牢之下

「過來。」

值班守衛帶著他們繞過戒備森嚴的地牢正門。意識到自己身處全城最險惡的牢籠門外，莉茲努力壓抑心中同時升高的恐懼與興奮。

「你們今天很準時。」他們來到一個堆滿雜物的暗室中。「這裡，丟進去。」守衛指向暗室牆底的一個深洞，一個深不見底的滑坡。

他們遲疑了。

「幹嘛？桶子放進去啊。」守衛嘆了口氣，嘴巴念念有詞，抱怨這年頭菜鳥越來越難搞。

所以他決定親自教導。

他搬起一個木桶，橫放在滑坡起點的窟窿中，腳一踢。

不會吧，莉茲心想。

昏倒的下班警衛隨著木桶，滑入深洞。

守衛搬起另一個木桶，短暫地疑惑了一下為什麼這桶比較輕。

莉茲的喉嚨擠出一絲聲音。她想阻止接下來將發生的事。

「先生，我們自己來吧。」莫比急忙上前，但守衛早已熟練地將第二個木桶踢進深洞。

他們只能呆站推車前，聽著深洞裡逐漸遠去的撞擊聲。

這時機無法再更糟了。

當這場瘋狂雲霄飛車開始時，瑞奇的臉正貼在桶壁上，設法搞清楚外頭的狀況。

桶中沒有支撐點，他覺得自己快飛起來了。隨著殘留的廚餘，他在這黑暗小空間裡翻滾衝撞，像熱鍋上的爆米花。

碰！碰！碰——

已經分不清是桶子顛簸聲，還是因為他的頭正在經歷比隕石碎片雨還瘋狂的衝撞。

「欸，工作了！」外頭有動物聲音。

停了嗎？瑞奇感覺到他卡在喉頭的呻吟。

「阿怎麼只有兩桶？」

「我哪知，快點。鐵桶，拿鐵桶。」

嚴重暈眩隨著木桶瞬間的靜止襲來，瑞奇趴在桶子裡，等待腦中的霧花退散。

「還真的只有兩桶，現在是什麼狀況？」聲音靠近木桶。

「沒差，先用這兩桶。幫我打開。」

瑞奇重新振作，他將耳朵靠向桶壁。

有一個桶子被打開了。那個警衛。

「什麼鬼！」

我必須做些什麼。

「這不是……我不認識，但他是上面的警衛嗎？」

「快快快，打開另一個。」

瑞奇的桶子被搬動。我要準備好！

蓋子應聲開啟。

「通通不要動！」先發制人，瑞奇瞬間蹦出，開桶子的動物被嚇得坐倒在地。

突然的驚嚇提供他更多時間觀察周圍環境。圓頂石室中，木桶、鐵桶散落各處，數條走道延伸出去……地牢！兩個正準備配給牢飯的工作人員愣在原地，但他們穿著……囚衣？而且，不，是三個工作人員。

「哇，等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滿身刺青的囚犯提著鐵桶呆站遠處。

「冷靜，各位，」瑞奇跳下木桶。「我沒有要找你們麻煩，你們只需要……」他摸進背上的布包。「等我一下。」

天啊，它在哪裡？

打飯班變得更緊張。「站著不要動喔。」其中一個已經作勢要把鐵桶丟來了。

「我不動，我不動……」瑞奇在袋中翻找。在哪啊？

「停止動作，小黃鳥！」

找到了！

「你們放心，我沒有要找麻煩。」瑞奇從布包中，緩緩舉起滿袋的金幣。囚犯眼睛都亮了。「相反的，這包，整包，都給你們。自己分。」他把錢包放到地上，動作盡量輕柔。「現在，我們只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安安靜靜的；你們誰都沒遇到，我也從來沒出現過。好嗎？」

你看我，我看你。

瑞奇偷瞄剛才滾過的木桶隧道。莉茲他們就這樣消失在上頭的某處了。

「那當然，那當然。我們誰都沒看到。」囚犯說。鐵桶放下，另一個鐵桶也是。囚犯們靠近錢包，看著這包足以買下一棟房子的天外橫財，心喜若狂。瑞奇也放下心中大石頭。

但是，這袋錢沒有比他們靠優良表現換來的行動自由貴重；或是說，如果兩個都得到，那不是更好嗎？

「獄警！有闖入者！獄警！」打飯班敲起鐵桶，造成巨大噪音。

瑞奇憤怒地朝他們吼叫一聲，退後幾步。

囚犯們十分滿意自己的機智，開始肆無忌憚地瓜分起金幣，把瑞奇的存在拋在腦後，只在乎要怎麼在獄警出現前把最大量的金幣藏到自己的褲襠裡。

犀牛地牢是一座蛛網迷宮，每條通道，彷彿接到原先的起點；每個起點彷彿又長出新的通道。

「你！站住！」前方路口冒出兩個獄警。

瑞奇轉彎。

烏利，烏利，烏利……

每一個鐵欄杆後，都有可能是小鷹；但都不是。

「烏利！」瑞奇急了。

又一個獄警懶散地出現在遠方的燈光中。

「喂！攔住他！」後方的腳步聲窮追不捨。

瑞奇在即將要被包夾之前再次轉彎。

左看，右看。左邊，右邊。他的目光快速掃視，在每道鐵欄杆後、每雙渙散目光中尋找烏利那雙柔和，卻又天生銳利的眼睛。

「我會找到你的！」或者，在那座斷崖邊，他混亂且驚恐的眼睛。

「烏利！」再次大喊，聲音在詭譎昏暗的大牢中擴散；上百上千個細胞般的牢房排列兩側，吞噬了他的呼喊。甚至想要進而將他生嚥。

但是，找到的話，然後呢？這個可怕卻又必然面對的念頭降臨在他紛亂的心上。一枚毫不留情的火藥彈。

除了急切想見到烏利的心，瑞奇什麼都沒有，沒有鑰匙、沒有工具、沒有武器，一個都沒有。

他無法阻止自己聯想到更可怕的後果：找到小鷹後，他將在這個灰暗、壓迫的牢籠中再次失去他親愛的烏利。

「烏，利？」身後某個牢房傳來微弱回應。

綠茵草原上有首關於新生命充滿希望的歌謠，此時瑞奇腦中響起的就是那首。

「烏利？」他跑向那間牢房，握住鐵欄杆。「你知道——」

「烏烏烏，利利利，烏利在哪裡？」一隻脫毛嚴重的老熊躺在地上，指著畫在天花板的奇怪圖案胡言亂語著。

「你知道烏利在哪嗎？烏利，一隻老鷹，最近被綁架的老鷹，年紀還小。你知——」

「烏烏烏，利利利，烏利在哪？鳥利？鳥？利鳥利！」

瑞奇仰天苦笑。

他想到如果自己失敗了，也會和他一樣，在這個淒涼的光景中老去、最後失去理智；或者是等一會兒在某個轉角就被擊倒，從此一命嗚呼。這當然有可能發生……

遠處獄警的吼叫聲打斷了他的哀怨。他拔腿狂奔。

就在下個轉角處，一座通往地牢更深處的古老旋轉樓梯靜候著他。

「把門鎖上！」

「怎麼鎖？沒辦法啦！」

「用東西擋！」

「沒時間用這個了，我們都把瑞奇搞丟了！」莉茲看向剛才合力駁倒的守衛，他正在牆角痛苦地呻吟著。「其他動物找到我們是遲早的事，現在重要的是瑞奇！」

「沒錯。」莫比扔下手中的箱子。

「還有烏利，別忘了。」莎夏首先跳進深洞。

「那當然。」莉茲是第二個。

這不是溜滑梯，更不是一個說進就進的安全通道。木桶不會痛，但他們會。

莉茲聽到後頭莫比的咒罵聲，自己也頻頻哀叫。她護住頭，試圖拯救自己不在真正戰鬥前先陣亡。她像團長毛的雪球翻滾著。

「噢！」輸送道來到盡頭，她撞上莎夏。「這是怎樣？」

「我的天。」莫比抵達。

輸送道前，一群獄警聚集於此，盤問著囚犯們金幣的來歷；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那隻鴨子還有同夥。「抓……抓住他們！」

出乎獄警的意料，松鼠尖聲長叫！

輸人不輸陣，莉茲在心中微笑，跟著大吼起來。她想起從前在街頭的打鬥，他們三個是如何合作戰勝許多地痞流氓。

他的腳搜尋著每一階樓梯的邊緣，踩下。他的翅膀滑過壁面，任由這座氣場不祥的旋轉樓梯帶領他探入更深的黑暗中。石牆從原本的粉滑觸感，轉變為粗糙顆粒；有時會有絲絲涓流滑上他的翅膀，寒意滲入骨髓。

沒有退路了，他告訴自己，希望能這樣獲得更多毅力。

但沒有退路，也沒有明亮前路，他只是一隻受困大地深處、惶恐不安的鴨子。他止不住擔心，擔心烏利就在上方某間牢房中，而他就這樣路過他、拋下他。他或許坐在牢房中，聽到瑞奇的聲音；他大喊瑞奇的名字，但瑞奇沒發現他。

有可能嗎？有可能。

那怎麼辦？

他停下，覺得要吸不到空氣了。

休息，我需要休息。他坐倒石階上，凌亂的腦漿滾煮著，思緒像其中的紙片。破碎，溶解。

我需要……

他喘息著。

我需要……回頭……嗎？

還是……

他聽到自己的一聲啜泣。

先等一下……

他靜默數到十。

睜眼。

同樣的昏暗；但多了點……

堅決。

「堅決。」他說，起身。「我需要一點堅決。」他的右腳踏出全新的第一步。

而全新的局面將要向他開展。在下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繞後，樓梯停止了它的鑽鑿，最後一級台階陷在不平整的岩地中，延伸出一個通道。

一定是這裡，他告訴自己。烏利一定在這裡。

他朝通道伸向的淡淡藍光邁開大步。

一個異世界在通道的終點顯現。垂吊的鐘乳石、磅礡的瀑布，透過下方深水溢出的幽藍螢光，他看到一切。巨大洞穴彷彿容納了一個天空，而海洋就在他的腳邊拓展。瑞奇佇立在偉大穹頂之下，敬畏著。

但他並不曉得在這靈性的表面下，這洞穴所代表的邪惡。而那股力量，已經要來親自告訴他了。

數聲尖笑疊加在一起，如一對無形的縫針飛速刺入瑞奇耳中。

三點鐘方向有一團攪動的黑暗。他爬上小石筍，為了看得清楚。

那團東西在頃刻間變形成尖錐狀，衝破與瑞奇之間的一道水牆。

它再度變形，散作一片巨網，鋪天蓋地而來。瑞奇反應飛快，從石筍跳下，落入水中，只有一根羽毛被扯掉。

在確定自己潛得夠深後，他回頭，只見水與空氣之間都是蝙蝠打出的漣漪；但沒有一隻膽敢闖入水中。牠們的尖叫在水中聽起來真是絕望極了。

瑞奇大大鬆了口氣。他只需要在這裡等著，等到蝙蝠散去，就可以——

有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嗨！」這是瑞奇在這驚險的一天中首次感到歡快。「你的顏色好美！」一隻藍色螢光魚謹慎地靠近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魚親他的肚子，瑞奇癢得在水中翻了一圈。

「不不不，停！很癢！」魚沒有笑聲，但瑞奇知道如果他有，那將會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聲音。

看見水裡的鴨子新夥伴，其他小藍魚陸續現身。他們起先都呆在一旁，但發現瑞奇怕癢之後，他們馬上知道該玩些什麼了。瑞奇被追著跑，整個湖水被他們攪動，像是一場瘋狂的藍色派對。

「好了！好了！不要了，好癢！」瑞奇笑著哀求道。「有件事，有件事要問你們。你們有看過一隻鳥——一隻老鷹——嗎？」

突然一片寂靜，魚群製造的暗流停滯下來，螢光魚們的身體開始集體黯淡。

「嘿，朋友們。」事情發生得突然，瑞奇有點不知所措。「欸，怎麼了？不要走啊——」

瑞奇身後，水流異常的躁動。他火速轉身。

一隻粗壯的長條生物從湖底游進他的視線。

糟了。

接下來，一場奪命追逐戰在水中上演。瑞奇的代價不是上萬次的小藍魚親親，而是他的小命。

水中布滿嶙峋怪石。瑞奇迅速作出抉擇，在直線衝刺賽與障礙賽之間選擇了後者。他鑽入一個小岩洞，進入水底石林。

鱷魚也不是省油的燈；在他的老家中，他知道每條走廊、每個房間和外人以為「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其實並不是的地方。

穿過小石林，瑞奇來到一個開放水域。考慮到鱷魚的體型，最後選擇了一個牠大概鑽不進來的小裂口。裂口中，許多不知名小生物攀附在岩壁上，看著瑞奇游過自家門口。

一些怪魚擋在前方道路。

沒時間處理這些地痞流氓了。瑞奇張嘴，作勢要吃掉牠們；在瑞奇逼近後，對方才發現他是認真的，只能認命躲開。

瑞奇回頭。鱷魚不在這裡，也沒有在裂口外；或只是牠沒被看到而已。

不管如何，他必須出去了。他需要換氣。

再水平游個十公尺，瑞奇急轉直上，朝裂口外進發。

不要有鱷魚，不要有鱷魚……

鴨子衝出湖底裂口，捲起一縷沙煙。

大驚喜！

鱷魚從一旁的石林冒出，引發更大的水底沙塵暴。牠狡詐的雙眼讓瑞奇想到魅惑森林中的巨蛇。瑞奇拋開腦中多餘的胡思亂想，因為肺中的氧氣正加速消耗。他必須趕在——

鱷魚朝瑞奇咬去，強勁的咬合力在他身後造成波動。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玩完了，就差——

又一咬！

瑞奇嚇得嗆出一大團氣泡；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腳是在打水還是發抖了。

水面近在咫尺。

空氣，空氣，空氣，我需要空氣！

鱷魚加速。

「不要害羞嘛！」巨蛇的魔音迴旋在腦中。

停止！他命令自己的思緒。

右方不遠處，陸地。他右傾，轉彎。

他想到森林中的追逐，那種死命的逃跑。

水面就在眼前。

三公尺。兩公尺。一公尺！

零。

甜美的空氣灌入鼻孔……再多吸一點——

「你逃不過我的！」鱷魚跟著浮出水面，享受著獵物身上流淌出的生命氣息。美味。

「瑞奇，游快點！」

嗯？

「瑞奇，你快到了！」

鴨子隔著自己的眼淚，望向上方深沉的黑暗。儘管高懸在遙遠的洞頂，生命中那無以名狀的羈絆還是讓他輕易地找到了烏利。

「小心！」烏利大喊。一隻蝙蝠掠過瑞奇的頭頂，他驚險躲開。

瑞奇成功上岸，但發現所謂的陸地，只是湖中一塊孤伶伶的石頭。瑞奇不管這麼多了，他站穩腳步。「待在原地，我去找你！」

蝙蝠們在空中整隊完畢，準備向瑞奇撒下天羅地網；鱷魚朝石頭使勁一游。

「你真的是隻勇敢的鴨子，瑞奇先生。」牛嬤嬤在大河流河畔這樣說。

「我只是個中年的小花農而已，哪來的勇敢？」他回答。

「你還不明白你所做的決定意義有多重大，也還不清楚自己能成就些什麼；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所擁有的。瑞奇，你是一隻勇敢的鴨子。」

鱷魚的利爪扒上岩石，蝙蝠們秀出尖爪——

瑞奇回想起魅惑森林的那場追逐。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需要鼠哥，不需要一個英雄。

鱷魚蹦出水面，數雙腳爪瞄準他，他準備好了——

也不需要逃跑。

瑞奇抓住一隻蝙蝠的腳——

他要面對。

隨著蝙蝠的上升，他雙腳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