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夜畫帳》：BL風潮為何超燒超旺？

原片:【漫評】(粵語版)必睇人氣BL 漫畫《Painter of the Night》？點解BL風潮會超燒超旺？ （設年齡限制）

很清楚記得第一次認識BL，是被中學同學推了一把去看《黑執事》第一季：少爺シエル欲拒還迎地伸出腳，讓臉上帶著邪笑的執事セバスチャン幫他穿鞋，是個當時經典傲嬌受X腹黑攻的組合。

如果說當時ACG（anime、comics、game）是一個次文化，那麼當中的BL/腐女圈給我的感覺就是次文化中的次文化，小圈子的氛圍非常濃厚。中間因為羞恥感，中斷了這類的閱讀好一段時間。回頭再栽回去的時候，發現BL現在已經漸漸進化成即使沒看過也聽過的其中一個賣座題材了。這個現象讓我覺得有點百感交雜，一方面某些描繪得不錯的作品令我很想跟身邊的人分享、找尋同好，另一方面又不太認同當中的一些角色及情節描繪，想著BL似乎應該能夠承載更多的性／別議題。

2019年從網上平台Lezhin發現了《야화첩 (Painter of the Night)》，看著它被翻譯成多過語言，台灣代理譯作《夜畫帳》出版了實體書，來到現在快100集的連載主角對彼此了情感有很大的變化。想過很多次這以強姦、多P、囚禁開始描繪的苦戀，為何黏著度、賣座度那麼高。

回溯BL賣座、越來越受觀迎的原因，很多文章、影片都剖析過。我想當中最主要的是BL滿足了尤其是女性對情感依附、情慾、情色的需求；而這一點，可以說是把男性客體化這一過程而得到的。作品底下的那些標籤，所謂攻受的設定，跟Pornhub裏主流影片根據觀眾喜好的設定和類型，個人認為有著異曲同工的功能。在加入那些色氣滿滿的情節的同時，因為情感依附的需求，造就那些談情說愛細膩的情節。在作品類型的光譜上，會發展出較著重描繪情感日常的清水向，以及較著重感官刺激的「肉番」。而中間佔大部分的，是有既定的人物設計和情節鋪排，作為連載作品在劇情和性描寫中間會有固定平衡，或者以最後的性描寫作為主角感情的昇華，回應讀者的期待。

《夜畫帳》尤其在初期，是按照前者的固定平衡去連載的。作者변덕(ByeonDuck)很聰明地從那個傳統又仍很管用的「霸道總裁愛上我」敘事架構中修改角色設定，賦予主角們如此渴求男色的身份和理由。一邊是悶騷純情，為了壓抑愛慕和服從才收筆的賤民春畫家백나겸(Nakyum)；一邊是不會掩飾情慾，因為成長時期的陰影，故意更淫亂好色的紈絝少爺윤승호(Seungho)。為了尋求新刺激，瘋狂得硬把畫家綁回家，強迫他畫自己交歡的樣子；卻因為對方的美貌、不倔的性格和些許的同病相連，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身份不對等平民的愛。

爭議？

談到「強迫、硬要」，就是我想討論有關BL普遍故事情節的第一個爭議點了。因為少爺淫亂好色的性格，《夜畫帳》性描寫的情節非常多。每隔四至六話就會有一次橫跨幾集的性描寫（從愛撫、口交、指交到肛交），尤其是主角兩人第一次發生關係之後。可幾乎沒有一次是在雙方都同意下進行的：畫家Nakyum或是在不清醒的狀態，或是在體力懸殊下極力反抗，或是幾經推搪後因為害怕半推半就下默許。類似被塑造得浪漫、唯美、淒美、虐心的「霸王硬上弓」情節，是BL漫畫裡屢見不鮮的手法。攻君甚至會用「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諸如此類的對白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就像一些強姦案件中男人會對女人說的話那樣。

這類情節，其實在主流的AV中亦一直存在，也是其中一個有市場、有需求的標籤。這是一種透過虛擬的角色扮演或客體化虛擬人物的代入，去實現本我(id)以在現實中保存超我(superego)呢；是因為讀者對於BL漫畫預設的配對，為了往後的甜蜜能夠對攻君／受君所做過的事寬容以待⋯⋯我也說不清楚。對比AV若同樣的情節發生在BL漫畫，雖然還是會覺得不舒服，但看到受君的遭遇，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哀求，還是會產生又可憐又可愛的，稍微有些抱歉和自我厭惡的情感。

在這點上還有一道延伸題，倘若「霸王硬上弓」是情節上的循環，主僕、黑社會／黑道、富豪／萬人迷平凡人、上司下屬、老師學生等，這類有著明顯社經地位高低之別就是角色設定上的循環。這樣的社經地位的差異的確容易營造劇情的張力，揪心感，愛似乎能夠超越和解決一切的浪漫感。同時這也是凝視者對於攻君和受君，甚至對於對於感情有一種既定的（性別）期待，這種期待可能是父權的、小女人的、異性戀的，甚至是帶著剛陽／陽具崇拜的。日本在這方面看得出來已經逐漸在進化，變得比較多元，也有不少反差、反串的設定出現。可是相對社會氣氛保守的韓國來說，這樣的期待是不是很大程度就反映在自由度比較高的網絡漫畫上呢？

這種期待或預設從身高差、體型差就能夠輕易分辨出攻受開始：攻君寬敞的肩膀，身材永遠的六塊肌起跳，龐大沒有盡頭的性需求和相應的體力，還有那粗長大根的陽具。這種對於剛陽男性的期待，總讓我想起美國隊長被「情不自禁」襲胸的一幕：男性彷彿擁有這種外貌，就會、才會受歡迎，被稱之為養眼。在漫畫裡某程度上擔當了女性角色的受君，經常帶著美男（pretty boy）的形象，只有受容易臉紅，只有受的乳頭會被放大特寫，甚至會出現類似陰道的女性性徵。或許這也是BL作品一度被批評不真實，把感情和性行為都美好化、浪漫化的原因吧。

人氣高企的原因？

不過話又説回來，這些批判會不會只是一種悖論而已。我們對於剛陽、陰柔二取一的既定印象不也就是源自社會，凝視者為什麼要定義他們是被賦予還是生來如此呢？尤其ACG應該是可以完全摒棄這些社教化下的單一形象去描繪故事的。角色喜歡哭就哭，喜歡做愛就做，因為BL本來就容許這種流動性的詮釋；很定型是讀者後加的框架，跳脫定型才是角色們的本質。這會不會也是《夜畫帳》如此受歡迎、讓讀者驚喜的原因？

作者在《夜畫帳》的角色塑造上做得很不錯。先來講Nakyum。他在青樓／妓院長大，高超的畫技都用在畫男色春畫上，這種讓人好奇的設定加上他初登場時漂亮、愛哭、軟弱的瓷娃娃形象，很容易被下誘受（誘惑人的受君）下賤、愚蠢、是攻私藏的玩具之類的標籤。但是這小小的春畫家拿著他的筆做了什麼？他答應了愛慕的老師收筆還是按耐不住偷偷的畫、畫了又撕。他為什麼喜歡畫春畫呢？原因在很久之後的篇章才由他親自解釋：愛上了不喜歡自己的人、不能夠喜歡的人，無法控制、壓抑自己的心，能夠做的只有畫畫。春畫就是沒有對象的Nakyum透過觀看、凝視和描繪，去排解、釋放情慾的方法。還有就是三番四次對 Seungho大少爺的反抗、頂嘴，從第一次少爺搶了他的東西；到第三季裡害怕就表達他的害怕，傷心地哭著也還是以少爺最不願他走來要脅，表達自己不願意像傻子一樣留在這裏，對 Seungho的痛苦視而不見。他的軟弱只是外貌給予人的假象， Nakyum的不妥協、直率，是他最討喜的性格。

被奮力壓抑卻仍選擇遵從欲望，大概是主角兩人最大的共同點。Seungho的那種不懂愛、不懂表達愛，用自己的剛陽象徵（地位、金錢、身體）去保全、交換對Nakyum那無法控制的、單方面詮釋為卑微的愛情；甚至帶著懲罰自己的意味，反抗無法動搖的父權。他剛陽的外型是他進入權力、貴族遊戲的入場卷，同時也是令他承受不可磨滅傷害的原因。這種男性剛陽，讓勝浩 Seungho無所適從。與父親關係的破裂，讓Seungho成長成一個沒有自信、沒有安全感、不善言辭、無法控制情緒的人。如同《鳴鳥不飛》的矢代，如同《單行戀》的理事，被困在男性期待當中，視坦率地接受別人給予的愛為一種軟弱、「不像男人」的表現。對於被愛的感覺十分恐懼，因為這就像把自己僅有的男性優越感交予出去一樣，然後就只能夠把這樣的渴求解釋為純粹的性慾、不能以下犯上的陪伴。

不過《夜畫帳》最令我驚喜的，是作者在玩味式地畫了社會地位反轉的平衡時空後，再從那場和好後終於兩情相悅的性愛裏，拋出愛那超脫任何標籤和期待的純粹本質。Seungho真誠的道歉，承認自己是先淪陷的那一個，報以溫柔的愛撫，再講了一句「Lord Nakyum」。對應了平衡時空就算身份對調，對對方的愛慕仍然一樣。所謂愛情，本來就沒辦法設限，不是因為門登戶對、執著就能夠得到。

結語

《夜畫帳》的故事大概還很長，除了需要全盤揭露少爺，或是被在他之上的權貴、父權輪姦（是一個意象也或許是事實），或是被迫於女人交歡的創傷。還有 Nakyum和他那曾經愛慕的Inhun書生之間的恩恩怨怨。或許很多讀者只是單純覺得BL就是看開心的就好。如同一開始YAOI被定義「雖然故事沒有起伏夜沒有意義，但卻有獨特情色氛圍的男男戀愛故事」（Post Media編輯部，2020）這樣。有時候我也會尋求這樣的BL作品，不過如果要說讓我想要繼續看、甚至參與的理由；果然還是BL多元趨勢的故事裡，那種讓創作者、觀眾、角色都能夠從性別期待中解放的獨特性和療癒感。希望大家都能夠相信，有小眾的癖好也值得被愛，犯過錯也值得被愛，受過無法抹滅的傷也值得被愛，有坑坑洞洞的缺陷也值得被愛，只要這些愛是建立在尊重彼此的自由意志上就好。

參考資料

1. 溝口彰子. BL進化論：男子愛可以改變世界！日本首席BL專家的社會觀察與歷史研究. 麥田出版. 2016
2. 溝口彰子. BL進化論 [對談篇]：透過BL研究家與創作者的對話，考察BL的進化與社會關係. 台灣東販出版社. 2020
3. Post Media編輯部. BL漫畫家的性愛場景訪談集. 台灣東販出版社.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