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議的義務 / 中谷宇吉郎 》
我曾經從畏友Y君那裡聽說過這番耐人尋味的見地,按他的原話來說就是,「日本人對於自己所具有的抗議的義務渾然不覺,為此我感到困擾。」
這番意味深遠的言論中所傳達出來的是——在不公正的情況下所提出的抗議,與其將之視為權利,用義務來形容反而更加熨帖。
讓我來舉個簡單的例子:
在搭電車時,等候的人們往往會大排長龍,然後在緩緩駛入站點的列車完全停靠於月台後,一個挨著一個魚貫而入。在這種時刻,經常會有投機取巧的乘客強行地從旁插入隊列,好讓自己順利地搭上列車。
在受到這樣蠻不講理的對待時,尤其是女性乘客,最多也只是露出一絲嫌惡的表情,接著就默不作聲地跟在對方身後進入車廂。
「插隊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權益受到侵害的當事者本應像這樣出言制止,一味地忍氣吞聲只會被看做默許對方的不良行徑,讓我們的道德蒙上一層陰霾,因此,我們必須為自己挺身而出。
區區一件小事而已,比起在眾人面前對其咄咄逼人,引起騷動,還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呢。
要是這麼想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個問題與個人的體面毫無關連。
實際上,極度利己的思考模式已然深植在那名秩序破壞者的潛意識中,我們不得不認識到這一點。
而且,假如真要追究起來,暫且退讓的行為定然是建立在:就算對方捷足先登,自己也能搭得上車的前提下。
如果因對方的恣意妄為導致了規行矩步的自己搭不到車,即便是容忍度再高的人,恐怕也會不顧他人的目光,在當下嚴厲地指摘對方的不是吧。
之所以能放任這樣的行徑,不過是因為自己尚未被波及而已。
——請回頭想想那些受其影響的乘客們吧,哪怕只有一個人被留下了,那位不走運的乘客都非得在空曠的月台上苦等著下一班列車。
因此,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必須責無旁貸地提出抗議。守正不撓地遵守公共禮儀,為處在隊伍尾端的、未知的那一位朋友發聲。
雖然難免會對引發衝突有所排斥,但我們還是要克服內心的障礙,去盡到這份義務。
用稍微辛辣的話語來說:
其實人人心中都有一台天平,兩端分別放著"少管閒事"及"伸張正義"的砝碼,而每當自己不是被犧牲的那一個"祭品"時,我們總是無意識地傾向於前者。
現今,「損害良好公民的政治是不可取的。」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然而,能夠在公開場合堂而皇之地說出此番豪言的人們應該屈指可數吧。
在自身權益受到挑戰的情況下,提出抗議這件事本身,既不是什麼滔天大罪也不是什麼狂妄的反常行為,而是合情合理的舉止。
不論是像插隊這樣一目瞭然的惡意行徑,還是其他難以清楚認知的狀況,只要自己在深思熟慮後確信屬於正當抗議的範疇,那就請理智地進行下去吧。
如果對方所闡明的理由足以讓自己接受——還請讓抗議的行為到此為止。
繼Y君的言論之後,我還聽過另一個奇特的軼事,這是大戰初期時,在倫敦遭遇了德軍空襲的札幌某知名銀行分行經理的經歷。
事情大約發生在日本人從敦克爾克引揚歸國的時候,該時期的英國空軍在與德國空軍的比較中明顯處於劣勢。於是英國緊急備戰,調用了大量的飛行機,開始對航空兵進行密集的訓練。
那個時代,從倫敦郊外的飛行場傳來的,教練機所發出的轟鳴聲不分晝夜地迴盪在整個倫敦的上空。
想當然耳,彼時只要翻開報章,就會看見其文字間充斥著民眾對空軍指揮部的申訴,指出永無止境的噪音嚴重地影響了人們的安寧。特別是夜間的飛行訓練,已經造成了當地的住戶無法在翌日有效率地展開工作,諸如這些希望該部至少停止夜間飛行的請求。
換做是此次戰爭中的日本的話,上述的陳情實在讓人難以想像,不過,據說這樣的抗議文的確在當地的新聞中出現過。
該事件的後續出乎我的意料。
在發出抗議後不久,空軍指揮部的回答也同樣地登上了新聞版面。
雖然詳細的內容記不太清了,梗概大致是說明了英國目前在空戰方面有多麼難以與德國抗衡,理應日以繼夜地增強實力,請民眾暫且忍過這一段時間的主張。
到後來即使是德國空軍對倫敦近郊的城市發動了攻擊,但在地居民不希望敵軍的飛機從英國的城市上空墜毀的抗議也是層出不窮。
請不要在英國的上空擊墜飛機,要是引起了火災我們就無家可歸了。現在的街道上已經有數棟房屋就此付之一炬,這些受害者們損失慘重。
接著根據民眾們的吁請,空軍指揮部也頗為重視地一一回覆。
因為事態的發展著實理想化了,我一度以為這是個編造出來的故事。然而確實長期在倫敦擔任過分行經理,且如同一位傳統英國紳士般知書達禮的對方,是無需杜撰這樣一個可能會被人所拆穿的謊言的。
而且,從我在倫敦的短暫生活中,也可以體會出這件事並非鐵樹開花。但在日本就不好說了。
與例中的倫敦居民大相逕庭,鮮少有日本人奮勇向前,即使他們明知那是正當的抗議行為。經常有人道,這不外乎是因為長期的封建制度所遺留下來的風氣;也有一種說法是:由於言論失去了自由,故身上被施加了無形的枷鎖。
但就我的職業性質而言,我更傾向於用科學的精神來探討這一道問題。
當自己覺得這樣做不太好,或是感到迷惘的時候,先提出抗議再說。
倘若對方問心無愧、有憑有據,那麼他就勢必能夠據理力爭,假如對方的觀點打動了我方,芥蒂則就此消散。反之,對方無法給出讓人信服的回應的話,則可證明其理虧在先。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不需要去辯駁學識深淺及教育水平的高低,只要進行一場有效的溝通就已然足矣。
遺憾地是,這件理所當然的事難以在日本社會推行。雖說理解了抗議是件順理成章的行徑,但在實際執行時可謂舉步維艱。
首先,社會上缺乏了「以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什麼事才是理所應當」的人。
在日常的生活中,或許也有做事完全不經思考,總是得過且過的人也說不定吧。
此外,能夠拋下自身的常識,對未知的事務也毫不畏懼,繼而親眼去認識自己所身處的世界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你有見過牛的樣子嗎?」如果被這樣詢問,多數人都會感覺自己被輕視了吧,不過,在被追問:「那麼角和耳朵這兩個部位,哪一個在前呢?」的問題後,就沒幾個人能回答得上來了。
儘管這些問題看似無關緊要,但是轉念一想,要是我們在平時就使用著一雙「連看沒看過都不曉得」的混濁的眼眸來面對整個環境的話,同時也就代表了——就算想動腦思考,自身也會因為資訊的匱乏而停滯不前。
總的來說,比起已經覺醒的人,尚未學會思考的人實在太多了。這樣的定論也許很悲觀,令人打從心底感到不快,更稱不上貫通全文主旨。
可是,他人的看法也好,至今為止的習慣也罷——直接了當地說,利己主義就是一種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的魔咒。說到底人類的本性就是如此,未開化的人類大概就是這樣的心理吧。
合乎道理的言辭能讓人共情,有條理的依據能使人釋懷,縱然看似天經地義,但其實這些觀念都是人類在長時間的訓練下得到的結果。以及所謂的科學式思考,就是能夠發現存在於事物背後的本質。
解釋的脈絡清晰與否關乎了他人採納的意願,這是同一個作用的對立面。
也就是說,不抗議的國民就等同於「即便面對真實,也無法打從心裡認同之」的國民。日本之所以不能誕生真正的科學的原因,想必也是深受其影響吧。
雖說如此要提出一個有建設性的抗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需要運用自身的意識來辨別是非的精神作用。而此處的判斷並不是單純地基於常識做出的鑑別。
由於正邪的判斷不容許一點偏差,因此必須將其的定義視為主要基準,再讓大腦活泛地運作。假如自己的判斷有失偏頗,那麼就要迅速地去修正。
這麼一說的話,興許會有人認為舉著民主主義的旗幟,到處去告發業者的行徑就是盡到了抗議的義務,不過在我看來,那全都是為私心所驅使的行為,還談不上是真正的抗議。
做出那種程度的抗議的人們充其量只是在一邊喊著「不要推擠,講究文明」的同時,卻又暗自溜進車廂的鼠輩哉。
多數的日本人還需要用長久的歲月來認識抗議的義務,而日本的科學建設就在其前方的未來,日本的復興更是如此。
(昭和二十二年十月)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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