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賽爾達(Zelda)20230925
我曾經用大花茉莉調過香氣,那是翁鬧給我的印象。早逝的天才,文字裡濕漉漉的肉體氣息,天亮之前的交纏與告白……是大花茉莉的香氣。雖然我那出身亞熱帶的誤讀,卻也理解了書上記載的,與地域有差異。
但另一種茉莉,更溫雅柔和,更細膩小心的,小花茉莉,那是誰呢?
是麥可翁達傑嗎?是菩薩凝視的那座島上的花香嗎?但又覺得不像,那依舊該是熱帶的濃重;是奈波爾嗎?但我對他實在沒什麼好感;是鐘巴拉希莉嗎?但她好像又是要在花香中揉雜更義大利的氣味,可能用羅勒更對……
雅致聰慧又迷人,充滿存在感,就算隱身在夜幕裡,香氣也十足勾引。
必須是女性。華麗又動人的女子,有點侵略性,卻又脆弱得迷人。生命不長久,可她的靈魂是個傳奇。
賽爾達。
賽爾達.莎耶(Zelda Sayre)──二十歲之後,她嫁給一名剛大獲成功的新銳作家,有了另一個姓:費茲傑羅。
如今聽到賽爾達,可能會先想起林克與海拉魯大陸。可曾有一段時間,這個名字總讓我想起一名纖細的金髮女子,與她那同樣俊美的丈夫──費茲傑羅。忘記在哪裡看到過,海明威對費茲傑羅的妻很有意見,認為費茲傑羅都是為了他的妻,才無法好好寫作。甚至在自己的書中*還偷損了費茲傑羅。但海明威沒有說的是,賽爾達本身,也是位作家。
她出身富裕,美國的南方佳麗,充滿冒險精神。放在最後說的總是重點:她很美。從照片上來看,一頭摩登的鮑勃頭金髮,細眉宛如瑪琳黛德麗,挑得高高的,下巴微抬,眼睛柔媚。她與費茲傑羅相遇時,才十七歲,兩人深愛時,費茲傑羅還叫她:「美國第一的摩登女郎」。他寫下摩登女郎的模樣,將Flapper這個詞發揚光大,在爵士年代裡這對伉儷不僅是紐約的社交名人,更是整個時代的代表。而賽爾達,只要她美,她善於交際,她愛玩風流,出身南方上流社會,怎麼會不懂得花錢?如張愛玲所說:從沒吃過錢的苦,只受過錢的好處。賽爾達的父母深知女兒脾性,一開始反對兩人結婚,也為著費茲傑羅實實在在是個窮小子。畢竟那時候費茲傑羅還不是每個英文系學子都要苦讀一番的文豪,而只是一個窮小子史考特。賽爾達的雙親知道:要是賽爾達嫁過去而史考特沒錢,這段婚姻便會成為沙漠的太陽,蒸散她們愛情裡的甜美濕潤,只剩下難以忍受的乾燥。
實現的願望也許是命運。
史考特的第一本書《The side of paradise塵世樂園》大賣,從此他的姓氏登上舞台,而他迫不及待的奔向心中女神的懷抱。不知是幸或不幸,他們沒有離婚,就算賽爾達酗酒、精神分裂(現在看起來可能更像憂鬱症),而史考特出軌,甚至最後住到別的女人家裡,至死,他們都沒有離婚。
我始終以為《大亨小傳》裡的黛西便是以賽爾達為本而創造的人物,沒想到後來才知道在追求賽爾達之前,費茲傑羅早有愛之不可得的女性,同樣也是名媛:吉奈娃.金恩。但黛西那樣懶洋洋,但天真與世故並存的氣質,費茲傑羅也許從妻子身上看到不少。
在一封信中──那時她們還沒結婚,賽爾達仍在等待史考特實現他的諾言,當時她們正相愛──十九歲的賽爾達這麼說:
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就會明白那種感覺有多強烈。當你鬱鬱寡歡時,是那麼的可愛。我愛你那帶著憂傷的溫存──當我傷害你、我們吵架時,我從不覺得抱歉……但爭吵對你是個困擾。
我不想活著,對我來說,愛情至上。生活只是順便過過……
在那個時代,一個美麗的女人可能是個喜劇,但如果一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也許還是喜劇,但會有點諷刺。可是如賽爾達那般美麗聰明,還帶著玩世不恭與無人所知的才華,那麼這世界絕不會溫柔和善的對待她。
黛西在生了一個女兒後,曾這麼說過:「我希望這孩子是個傻瓜,畢竟在這世上,對女孩而言,最好的事情,莫過於生為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賽爾達沒有這樣的運氣。
如賽爾達的父母所擔心的,這對年輕夫妻有錢時揮霍,沒錢時史考特就寫稿賺錢,向編輯預支稿費(什麼黃金年代!),繼續揮霍。爵士年代也是美國的禁酒令時期,但她們還是可以喝個爛醉,跳舞直到天明。如《大亨小傳》裡蓋茲比神秘的致富方式與時代息息相關,費茲傑羅夫妻也是那個時代的代表,爵士時代的寵兒。她們身穿華麗的服飾在舞池搖擺,有如灰姑娘一般。只是,所有的魔法都有時間限制。當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所有表象的華麗都將消逝褪去。
人生的鐘哪有魔法可言。
史考特在三零年代過氣了,在那之前他就會「參考」妻子的日記來塑造角色,賽爾達也想寫小說,但她們的婚姻裡已經有一位成功的作家,再多一個也太擁擠。畢竟女性的角色在那時還只能是輔助者。由於丈夫的名氣與稿費都高於她,她寫的小說冠上丈夫的名字發表,而丈夫之後不停的「參考」她來創作……
她是他的謬思。這是好聽的說法。
隨著爵士樂搖擺的音符消逝的,還有賽爾達的快樂,她得了在當時人看來是精神分裂的病症,被史考特送入療養院。從此進進出出,未曾好過。史考特為負擔女兒的養育費用與龐大的療養院支出,甚麼都寫:為雜誌寫短篇小說,到好萊屋寫他一點也看不上的劇本……直到連好萊屋都覺得這傢伙沒有才情了,背過身去不理他。
如果讀她當時寫給史考特的信件,會發現與其說是精神分裂,她會不會是憂鬱症?賽爾達反覆說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她的孤單在精神療養院裡更是放大,她在信裡懇求離開療養院:
拜託,拜託讓我現在就出去……真的好寂寞。
想像那時候的療養院對待女病人的方式,以及當時流行的,對待瘋子的治療法──腦白質額葉切割術*,怎麼想都覺得痛。
生命反覆無情,史考特無論是身體或經濟都長期透支,某天只是出去看個電影,回來便倒臥不起。那一年他才四十四歲,在同居的女人家裡。八年後,療養院大火,焚燒之後消防人員發現一名女子的屍體,她躺在床上,握著一雙紅色的芭蕾舞鞋。她沒有逃離那場火。如同她也逃不開生命給她的一切。
同樣希望孩子當個幸運小傻瓜的作家不少,蘇東坡也曾這麼說過: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我始終懷疑黛西說的那句話,其實是史考特原封不動照搬妻子的話。聰慧的女人說起話來總特別讓人難忘。只是她的才華沒人看到,甚至是丈夫的好友,先是路轉粉後來粉轉黑的海明威,討厭起她來,完全把她當吸乾史考特的莉莉絲看待。
讀她寫的信有一種跳舞的感覺,像是她的文字滴滴答答在紙上唱歌。她的想念這樣表達,甜蜜又孩子氣的:
你身上還有鉛筆的味道嘛?有時還滲了點花呢西裝的味道。
如果你回來,我就讓茉莉開花,讓所有的樹都開花,我們會沐浴在雨滴的泡沫裡,讓你玩我的手槍。
我的愛,我最親愛的……
我們應該不是活在爵士年代了,我們也不該繼續活在那個時候。賽爾達的悲劇不該繼續發生,雖然難免仍會見到這樣的事情。可至少至少,我想至少女孩可以不再當個美麗的小傻瓜了,她們可以美麗聰明,也可以活成自己的樣子,至於幸或不幸,那只是外人的評斷,一切取決於強大的內心。
小花茉莉比起大花茉莉的氣味更顯得優雅細膩,大花茉莉有一種豁出去的性感,但我覺得小花相對含蓄許多,不過其實調得好(或說稀釋得更低濃度一些),兩者味道差異不會太大。茉莉是我在低落時(尤其自我懷疑到爆炸時)必須小心謹慎的一支油,因為她提醒我關於不當的對待與累積的怒氣息息相關。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力量,只是要不要讓渡出去。
如果選擇一種花做為一張塔羅牌的代表,我想,我的力量牌應該會選擇茉莉:香氣馴服獅子,無論內與外。
據說宮本茂真的是因為賽爾達的關係,而將公主取名為賽爾達。看到這則軼事時,忍不住覺得,也許才華一時會被埋沒,不為人所知,但時代過去,總會有人看見。如《大亨小傳》是費茲傑羅死後才為人發現,如賽爾達與丈夫的書信集裡充滿叮叮噹噹的音符感。
賽爾達,親愛的賽爾達。
*《流動的饗宴》裡海明威對費茲傑羅沒多少好話,我總覺得在《太陽依舊升起》裡面有個角色就是偷偷寫費茲傑羅。
*腦額葉白質切割術:流行一段時間,對待精神不穩定的病症治療法。簡單說就是把腦部前額葉一塊割掉。在Netfilx說疼始康定的影集《無痛殺手》中有一個畫面拍到當時醫生怎麼切割額葉白質:將刀子從眼睛處伸入,敲一下……我不確定這跟開腦切割白質的想像,哪一個比較可怕。(都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