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上(三)
其實哪裡要在這雞毛蒜皮上計較,立刻就有事情是非林亦立不可。Alex Sokolsky夫婦想給系裡捐一筆款子,林亦立跟Alex Sokolsky很有點交情,出面撥攏了一下,金額就一千萬變兩千萬,另捐了一個獎學金。辦了一個很正式的晚宴來誌喜,自是高朋滿座。這時候林亦立其實還是有些憔悴,這天晚上卻實在很好看,西裝裡襯了一條鴨蛋殼色圍巾,不死板,也不至於一身黑把人給壓住了。當仁不讓是他出來講話。他public speaking下過工夫,該叫人笑的時候笑得出來,也能動感情,都願意聽他講,科學家裡算是難得。文歆是跟方紀蘇一桌,聽林亦立講了沒兩句話突然直接站起來返身便走,方紀蘇都一時愕然。这算怎么回事?何至於這樣當眾給人難堪?本來是很安靜的場面,此時忽然像擰開了旋鈕,放出了一籠蜜蜂,四周圍全是嗡嗡嗡小聲音。
林亦立愣了兩三秒,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緊跟著若無其事講下去。在場的倒都還有見怪不怪的涵養,再強的好奇心也壓得下去,很快便安靜下來。
之後林亦立只作什麼事情沒發生過,興致照樣很好,把方紀蘇介紹給Alex Sokolsky認識,他是東歐裔,高度接近七尺,林亦立講話隔著半丈遠不然都看不到他眼睛,可是看得出来兩人關係很接近,原來林亦立跟他太太Anna是M院校友。
方纪苏早就知道,做研究当然也是一种职业。写论文其实不过是人人都愿意做的趣事,能不能要来钱才是生死存亡之关键。这些年的趋势总是基础科学越来越不受重视,企业界的捐款不是做人工智能取代会组织工会的活人,便是研究长生不老。物理化学生物三院只有林亦立能谈笑间叫资金翻倍,他就算再来十年没成果,这还是他的本事。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博士项目会教人写grant申请,教人当老板,教人管理实验室。若科学家也有文人清高,自然不会愿意真成个讨钱专家,林亦立让人说的闲话里,太像商人自然也是一个方面。
他一恍惚,忽听林亦立叫他,“Shawn……”笑吟吟地,没拿酒杯的左手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右手前臂,原来是Alex Sokolsky讲他在西海岸建儿童医院,偏偏跟另一个科技界新贵打起架来,都要捐医院,竟演变成抢地皮。话至医院,林亦立提起方纪苏在医学院的研究,这是帮他找话题让他发挥,方纪苏自己倒走神了。
他点点头接着话头聊下去,却忽然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手臂上生出触角似的,感受到林亦立靠着他近在咫尺,被林亦立拍过的地方触感迟迟不消,敏锐到几乎疼痛。
結束之後方紀蘇回辦公室,文歆竟不在,想想不對,一掉頭回了家。直接上樓敲門,卻是過了一陣子才來。
只好躲在外文後面,漫不經心似的問一句,“Are you OK?” 文歆是答非所問,“我清了一箱子書出來,你要不要挑一挑?”方紀蘇越過他肩頭一望,一面墻的書架已經清空了,書是整整齊齊歸在紙箱裡,寄走的,捐給系裡的,都已經貼上標籤,文歆側身讓他進去,“有些書你可能用得上,放到系裡倒是可惜。”臉上沒有笑容。方紀蘇倒還有书生痴意,一聽見書就放不下,竟真個認認真真挑揀起來。
他站在桌子一端揀書,也沒顧上跟文歆說話,半晌一抬頭望見文歆坐在另一端盯著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方紀蘇心裡一顫,試探著叫了一聲,“Hale?”
方紀蘇本就有些怕是他一來文歆才不得不走——資源有限,哪能全叫林亦立這邊佔了?當然這種事情不存在論資排輩,方紀蘇是要到C大來,I大那邊可也留著城裡醫學院的一個席位,真論到出什麼結果可能那邊倒還快過林亦立。這是他方紀蘇的能力,自忖簡歷放出來同年齡段沒幾個人強得過他,真要是為了給他騰地方有人不得不走,他也不會婆婆媽媽連這個心腸都硬不下。但是這是文歆。
他总记得那时候大雪纷飞,那时候他们都住学校的房子,住得也近,上Nishimura家围炉夜话,Nishimura租了个小一间一厅在下城,很老的老式四层小公寓,没有电梯,木头楼梯极其陡峭,他家总是备着很多甜食,总被文歆吃了,可他吃了那么多甜食还是瘦得很,有一次又是大雪,夜里他们结伴下楼坐地铁回去,楼梯上融了雪湿漉漉的,文歆一跤滑倒差点跌下楼去,所幸方纪苏一把拉住他,所幸他瘦,又轻。他总记得他。
文歆终于解释了一句,“我太累了,就先回来了。”又说,“你尽量挑着,等会我帮你搬下去。”
他是累,累得已经没有办法再看见林亦立。
前两天向海斯找他,两人约在过去常常混迹的西村,一家日式火锅馆子。向海斯穿件长风衣,米色,马靴,高高扎个马尾,一点妆没有,完全没有变。念博士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结伴满城疯玩,起先George Nishimura的实验室是在N大,所以文歆到下城找完Nishimura,就跟向海斯约在东村西村,咖啡馆酒吧冰激凌店贝果店24小时早餐店,吃吃喝喝混完一天又一天。那时候还是用那种横着翻盖撕开的手机发短信,文歆图方便用个无合同预付费的电话卡,一毛钱一条短信,不知发去了多少。
向海斯一叠声要吃猪内脏,做主点了个猪肠锅,她配啤酒,文歆就点了杯日本威士忌。
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样。只是这次她跟程珊珊来参加这业界盛会,第一天开幕演讲自是程珊珊,向海斯也有座谈会行程。她这几年是越升越高了。看着是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样,其实人家已经走出八万里地,只有他画地为牢。
当时是同学少年多不贱,现在是,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向海斯跟他,自是不用客套什么,因此谈了没有多久刚上菜,向海斯就问,“听说你要去M大了?恭喜啊!”
文歆想起林亦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长年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一说他要换工作,当然不是“很好”,就是“恭喜”。林亦立跟他恭喜,向海斯也跟他恭喜。
文歆说,“有什么好恭喜的。换个地方混日子。”
向海斯却突然有点义愤似的,“照我说你早该走了,就林亦立这种老板,早该上黑名单了。”是指新研究生里传播的各地刻薄导师的黑名单。本来读个博士,读不读得下来跟导师风格关系极大,脾气差的,爱多管闲事的,不教东西的,拖着不让毕业的,都叫人避之唯恐不及。就前几年林亦立说是说不招新博士生,是对着外人说得好听。其实是什么,其实是没人来报他的。对外人说得好听,向海斯这种内行,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
林亦立被骂得多了,文歆却听着向海斯也这么说,有点刺耳。说,“你不要这样说他。”
向海斯放了杯子,隔着火锅蒸汽看了看文歆。
“You love him, don’t you?”她忽然用英文说了一句。
文歆惊得要跳起来,胡说八道什么?向海斯见他反应这样大,也没戏谑也没玩笑,立刻道,“我乱讲。对不起。”撇过一边就当没发生过。
You love him, don't you. 文歆靠在椅子上看方纪苏挑书,只像看着个机械化运作的背景图,没有内容。他真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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