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筆記｜有沒有那麼一首歌？

最近發掘現場的出土遺物、特殊現象比較少，不太需要在現場跑來跑去做記錄，我變得比較有空閒的時間可以坐下來挖挖土，也因此才突然發現，現場原來有好多聲音在環繞交錯著，每一種聲音，就像在傳遞著各式各樣的心情與故事。

今天工作開始沒多久，我剛坐在地上拿起工具正要挖土，就聽到愛唱歌的武哥對著阿祿伯大聲叫道：「老ㄟ～你的收音機咧？！」

阿祿伯聽到武哥的喊叫聲後並沒有回覆，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從隨身背包中翻出一台Radio——有著掉漆的紅色外殼、邊角鎖著銀色伸縮天線、帶著一顆轉台旋鈕、側邊則有記憶卡和耳機的插孔，是一台造型顯得過時但仍有小小更新技術的音樂播放器——開始播起他存放在記憶卡中的經典歌曲，很多都是我根本沒有聽過的日本演歌及台語老歌。

清水港の名物は～お茶の香りと男伊達～

邊聽邊問起這首歌名時，阿祿伯馬上以台灣國語摻雜台式日語複誦多遍說著歌名〈旅姿三人男〉，然後就不知為何的再背誦到其它日語單字去。我認識的阿祿伯，身材瘦小但結實，戴著一副舊款方型小眼鏡，個性溫和開朗，笑呵呵的時候總會露出缺漏的一顆門牙，是位一個月最少有30天都在工作的人，最近更發現他的興趣是趁著偶爾提早下班或休假時，跑去唱一首十元的那卡西卡拉OK，回來再跟大家分享被哪個小姐稱讚唱得好。

聽了幾次阿祿伯Radio裡放送的歌，一直以為都是些古早年代的歌曲，但偶爾還是會遇到我難得有印象、能跟著哼唱的旋律，只是當這種歌曲出現的時候，卻也是他起身卡歌換下一首的時候，而我到現在也仍然對於他每次卡歌的原因充滿問號。

不平靜的海湧聲 像阮不平靜的心情 啊～離別的情景 浮在眼前...

「這是江蕙嗎？」我問。

武哥答道：「對，〈惜別的海岸〉。這首歌剛出來時你們大概還沒出生。那時我才剛退伍，那個年代追妹仔要會唱這首。」 雖然我不懂為什麼那個年代追女生要唱這首歌，但看來武哥跟阿祿伯的音樂偏好似乎很合拍。

有一天 咱都老 帶某子逗陣 浪子回頭

還在嘗試著搞懂阿祿伯與武哥的選歌清單時，不遠處的土仔大哥也突然抬起頭對著紀錄員阿竹呼喊：「阿竹！藍芽喇叭借我！」

「你自己有幹麻跟人家借？」阿竹語帶不耐的回覆。

「你那台比較大聲啊！」土仔大哥半哄半委屈的說。

有過一段浪子歲月的土仔大哥，常常可以從他身體上的印記或提及的不堪往事而察覺一二，他因緣際會的進入考古工作，其實工作資歷不算太長，但漸漸因為反應快、身手好而在這份工作上獲得認可與成就感。或許因著過去的年少輕狂，土仔大哥的選歌清單中常常出現的就會是像王傑、大壯或茄子蛋的歌，似乎默默地說著他曾經的浪蕩與回頭。

廖添丁啊 廖添丁 歷盡滄桑一男人

只是今天土仔大哥好不容易從阿竹那借來的喇叭，竟然是傳出吳樂天的聲音在講古廖添丁，主持人時常在電台節目最後發出中氣十足的「賀！賀！賀！」喊聲，似乎是在練拳？我問他為什麼聽這個，只見土仔大哥悠悠然地說：「啊整天聽歌也是會累啊～」

其實我不太懂聽地下電台的樂趣或笑點，加上電台的雜訊、主持人的腔調，以及對著似乎品質不佳的麥克風大聲說話後的破音，常常都是鴨仔聽雷（有聽沒有懂）。不過現場大哥們卻沒有理解上的困難，總是可以聽得津津樂道、哈哈大笑，甚至可以不時地與電台主持人相互對話或發表評論，一來一往的就像是同場在廣播室一樣。只是對於我來說，跟著聽地下電台時還算有趣的地方，大概就是可以順勢作為台語練習的管道、學些不知道可以用在什麼地方的新詞彙。

爬過了唐古拉山遇見了雪蓮花 牽著我的手兒我們回到了他的家 

左耳是演歌音樂，右耳是吳樂天講古，腦後方竟然又再突然傳來〈回到拉薩〉。是阿蛋，他的歌單應該算是所有人當中最「年輕」的，舉凡草東沒有派對、勸世宗親會，還有我不熟悉的各式電音歌曲，都曾經繚繞在現場過。

炎炎烈日的午後，阿蛋邊拿著播放器邊把工作位置從太陽下換到有遮陰的這一側，開始要清理剛出土的石頭結構。阿蛋一頭不羈長卷髮，身上刺著各種不常見的符號和圖案，穿著隨性自在，在我眼中是典型的嬉皮風格，但阿蛋總會說：他只是崇尚大自然。每次看著阿蛋，我都會想到赫塞的《流浪者之歌》，看著悉達多正走在認識自己與世界的艱難路途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現場的發掘工作人員們先後拿出了各自的音樂播放機放起各自喜愛的歌曲。我也就在鍬不到幾下土的時間，捲入三台音樂播放器播放音樂的匯集處。此時，一輛大型機具正緩緩開過我們旁邊的道路，揚起好大的沙塵，當然更夾帶著怪手傳出行進所發出的空隆空隆聲。瞬間，一個區域，充滿了不同的聲音，吵雜，也多樣。

就在因為身處交雜的音樂、談話與工程噪音而幾近崩潰時，環境背景音卻突然變得很乾淨，少了平穩持續的轟隆隆聲，平靜數秒後轉為出現的是一陣間斷規律的長鳴聲。

嗡~~~嗡~~~嗡~~~嗡~~~

「哎，是不是又要爆了？」

原來是隧道洞口的抽風機聲音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也開始轉往隧道口，果然緊接著出現的就是警報聲。聽到警報響起，大家自動停下工作，關掉播放器，摀起耳朵。最近發掘工作的位置就在山腰處，一旁不遠處正在進行隧道貫通作業，不時就會感受到爆炸傳出的巨大聲響與震波。

碰！！

現場的寧靜大概就只在爆炸前後的短暫片刻，隨著巨大抽風機的再度啟動，轟隆轟隆地將空氣運送到隧道深處，考古現場也跟著再次啟動各種聲音。

我們不一樣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我們在這裡 在這裡等你

下班前，土仔大哥轉到大壯的〈我們不一樣〉，阿竹在一旁碎唸著又來了。但我想，其實就像歌詞所說的，大家都有著各自的成長和遭遇，每一首播出的歌曲，都是在陪伴著播出歌曲的人不要忘記些什麼，也向願意收聽的人訴說一段屬於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