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寫寫〈鞋帶〉——胡遷
〈幽默與毀滅〉
畢飛宇在《小說課》這本書中提到,幽默可以分成兩種面向。一種是汪曾祺式的調侃,比如:把酒肉和尚與打兔子兼偷雞的人,下一個「正經人」的註腳。這是調侃,無傷大雅,是對人之不完美的諒解,令人莞爾一笑。
另一種是魯迅式的幽默感,冷冷地諷刺,帶有教育意味的無情諷刺,這種幽默是帶有毀滅性質的辛辣批判,幽默底下讓人感到又黑又冷。讓人無處可躲。
所謂毀滅性即,以幽默諷刺的方式否定筆下人物、社會、環境的行為、制度、習俗,拉枯摧朽,也連帶毫不留情地否定他們的價值,金剛怒目。
胡遷的短篇小說〈鞋帶〉,以冷澀的幽默感,寫出一種新的毀滅。
小說中主人公,對自己擔任話劇龍套這一身分,感到毫無價值。同為龍套,「劉東」台詞更少更不起眼,出於某種同類相吸的氣息,使劉東主動向主角搭話。劉東表示自己常有一種衝動,就是在最嚴肅的場合,以滑稽之行為搞砸一切人人鄭重以對的事情,比如他們一年來的排練之公演。
主人公表示可能人人都這樣想過,也覺得有趣,但沒人會這樣做。「因為做這件事情的人,一定是承認自己是一無是處的人,沒人願意承認這個。」
也就是說,你必須承認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價值、作用,才能去社會場合大搞破壞,以博取版面、個人特殊性,並且,在荒謬滑稽過後,你除了無恥與無用以外將一無所剩。(比如去別人的喪家鬧事,或直播吃穢物。)
魯迅的諷刺是對外的,對他認定的錯誤之價值觀的毀滅。胡遷卻將奇冷怪異的幽默感,轉向自身價值之毀滅。
不只如此,主角在公演時,逐漸覺得此劇無聊透頂,公式格套教育規勸,觀眾興致缺缺,於是他暗暗期待劉東的行動。
劉東真的搞砸這齣戲,卻意外引得觀眾的大笑,彷彿搞砸這件事比他們反覆排練的正戲還要精采,更驚奇的是,場上的演員看著只剩一條內褲被羞辱的老頭兒,像理智斷了線,狂笑不止。
胡遷所展示的是,以承認自身毫無價值的最低姿態,連帶毀滅他人的價值,如果以羞辱他人的滑稽方式毀了這齣戲,能夠獲得觀眾及其他演員的強烈的情緒反應,甚至觀眾內心也期待這種事情發生。那在鬧劇之前嚴正以待之正戲的價值是什麼?(隱藏的意涵是,我們努力建構的一切是什麼?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幽默除了博君一笑,挖苦、調侃,或帶有教育性的諷刺,有時還可以毀掉一切。
〈鞋帶〉出自《大裂》小說集